芦苇随笔 | 思考的境域
思考的境域
(加拿大)芦 苇
(发表于2021年第9期《书屋》杂志)
芦苇是大自然里惊艳四季的植物,生命力顽强、形象美好,备受世人喜爱。
每一个季节,它都罔顾风的方向紧紧扎根于大地,享受着大地的温柔呵护。最美的当属芦花盛开时节,百花凋零,只有芦苇保持着一贯的姿态,柔软又坚强。芦苇的沙沙作响,声音不那么雄浑有力,却使人产生奇异的感觉,仿佛暖阳照进心灵沼泽,所有动荡不安的情绪顷刻间烟消云散。傍晚之际,广阔的淡金色芦苇丛中唰唰飞起一群白鹭,它们在水面上舒展双翅,宛似朵朵雪莲花悠然绽放。岸边不见人影,唯有波光粼粼的河水在暮色中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拥有精灵般自由的芦苇也具有多种多样的实用性,人们用它来制作房屋、人工岛、草船、苇席、芦苇笔等。世界上最古老的楔形文字,就是由苏美尔人用芦苇笔在黏土上刻写的,再由大火烧制,得以长久保存。六千多年前的人们就这样将他们的经济活动、赞美诗、祷告词以及他们对缥缈无形之物的疑惑记录了下来。
“芦苇”还是一个质朴浪漫的人名,创作过《霸王别姬》的著名编剧就叫芦苇。我选择“芦苇”作为笔名却不是因为浪漫。我刚上小学不久,最疼爱我的外祖母因病去世。从那以后,家人就给我取了个小名“芦苇”纪念她。外祖母的父母从湖北天门漂泊到福建,姓芦。每一次,当我写下这两个字时,我都依稀看见,幼年时见过的星光划过星空。我相信,外祖母的在天之灵一定可以感受到我从未向她表达过的爱。我猜想,她应该欣慰于我的变化,儿时的我声音沙哑,极其沉默,长大后,我喜欢放声歌唱,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全都感受得到我的欢乐与爱意。
有个作家好友调侃我,说我的笔名不如真名,因为“芦苇”这个词太过普通,我知道好友是激励我必须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调侃归调侃,我当然并不介意,我心爱自己蕴含着思念和诗意的笔名,不舍得改。我的文字只诉说我的视野,我所见的每一片森林,也只是蓝天下的一小片方寸之地。即使我迷失在自己所感知到的风景中,我也愿意等待,等待心灵的薄雾消散,等待和世界上那些最忧伤的人们一起,看天空的再次破晓。
说起与芦苇有关的诗意,两千多年前的诗歌集《诗经》就留下了一首咏颂之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首诗讲主人公伫立岸边,思念“在水一方的伊人”。“她”或是一位美丽而不可得的妙龄女子,或是一位踪迹难寻的旧日相识,又或者,“她”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生夙愿与理想。河岸边上的失意之人,被若隐若现的“她”折磨着,心中笼罩着阴郁。主人公那颗忧伤的心发出低沉的呼唤,苦苦追随“她”的方向。这是不是很像一股执念呢?不顾逆流而上,不顾道路曲折,也要抵达“她”那里。诗中人对爱、对信念的执着,从未被时光之河淡忘,茂密的芦苇也与时光一样从未离开。
至此,芦苇就不单是一个忧伤又充满希望的文学意象,同时也是陪伴诗中主人公寻找爱和理想的有情之草。在主人公寻找爱和真理的路途中,芦苇的形象深入其心,梦想恍若幻景,所有的心愿都涂抹着湛蓝的天空色彩,而寻找的过程却是无奈的,似有路,似无路,一次一次的顺流而下,一次一次地逆流而上,水中央的“她”依旧遥不可及。主人公知晓了自己既迷惘又甜蜜的命运,然而,迷惘不会动摇他的决心,岁月有多长,道路也有多长。
《诗经》中的这首《蒹葭》出自《秦风》,是一首源于秦地的民歌。一个痴情人在苦苦寻找的过程中,并没有止步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虚无,而是借由一幅秋思之景表达他对价值生活的求索之情,既苦恼又持有希望。生命有限,追求无限,从有限中追求无限,芦浪翻滚,心浪翻滚……如此深刻优雅的情感糅合着对自然、对生命的深沉体验,仅仅通过几行诗就创造了一个不可言传的美丽世界。
东方文化历来强调“顿悟”,而《蒹葭》却有所超越,它着重强调过程之美,强调对价值生活的向往,因而,这是一首独特的具有现代意识的古诗。
在西方文化中,芦苇的美比起芦浪翻滚和“蒹葭苍苍”更为惊心动魄。帕斯卡尔是我最早读到的几位哲学家之一。他在《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中写道:“人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不需要整个宇宙武装起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剥夺他的生命。即使宇宙要毁灭他,他也比致他于死地的宇宙要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将要死亡,他知道宇宙相对于他的优势,而宇宙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我们所有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帕斯卡尔将人比喻成“一根会思考的芦苇”,真正的智者无须说出冗长的句子,他只需与世隔绝地说出简单的真理。当然,帕斯卡尔这本思想录的书名与其说宣示了一个真理,不如说创造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思想境域,人们停留其间,或彷徨,或寻找。
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所有人都喜欢这句话,它几乎说出了一切。
在我看来,世界上可以与之媲美的抽象句子,只有“我思故我在”。
如果芦苇是孤独又脆弱的,那么思想也是;如果思想是孤独又脆弱的,那么芦苇也是。
人们推开窗户,感受到清晨的风吹过来,便开始一天的生活。院子外的小鸟也在果树上叽叽喳喳地觅食,若有人推开门站到树下,它们便噗的一声全飞走了。天慢慢冷了,这些鸟儿将飞往何方?人替鸟儿考虑它们如何过冬,鸟儿却不会替人操心同样的事。当一个人在思考的时候,他通过自己的创造性思考“囊括”了整个宇宙。这个词颇叫人难以理解,一句话不说,想一想来龙去脉就叫作“囊括”了吗?
正是如此。
人的生命非常脆弱,一不留神就被宇宙和命运无情地捉弄,但人能够通过思考意识到这一点,而宇宙却无法意识到这一点。宇宙无法意识到的是,它毁灭了在它手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灰尘(人),但这颗"灰尘"绝对能够意识到他被宇宙、被命运毁灭了。这颗"灰尘”会因此感到“凄凉”,这是人之为人的最大尊严,即思考本身。这很了不起。帕斯卡尔的这一发现揭示了人和思想的相依为命。
每一件物品上都会落下灰尘,不知何时落下的灰尘。尘土从地上升起,又落在地上,风将尘土吹来吹去。大脚蜘蛛出于本能在角落里与蜘蛛网纠缠,但人与蜘蛛不同,人见到灰尘,会联想起与灰尘无关的东西,比如“蒙尘的心”,即使不识字的乡野老妪,她也能够从灰尘中联想起某种与年岁有关的消逝,联想起与人的本质归宿有关的感叹。当她听到一个熟人去世,她会叹口气说:唉,人可真的很渺小,如同一颗尘埃……
当人们讲述一个事情终于办成,处于某种稳定位置时,人们长吁一口气说,啊,这可算是尘埃落定了!这里的“尘埃”就象征着一个事情的结局。这种对"灰尘”的表象与内在所进行的联想,是仅有人类思考才可以抵达的精神境域。
我们耗费一生寻找爱,寻找美,寻找神的踪迹,我们的生命融入宇宙,一切都在离开我们,一切又都在靠近我们。就这样,通过我们的思考,通过我们的言说,我们拥有了未知的全部世界。
帕斯卡尔在《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一书中对哲学和理性都有所嘲讽,但我并未对此产生任何反感,从一根自然界最平凡的芦苇联想到思想的伟大、人的尊严,人世间的满天花雨在哲人笔下化作隽永的词句,这是一个多么有趣多么爱幻想的人啊!
自此,我眼中的芦苇不再仅仅是驻守河岸的柔软的草,而是成为思想和力量的象征。《诗经》里的感性芦苇与帕斯卡尔的理性芦苇遥相呼应。两种奇异、动人的美相遇了,我在书中与不一样的“芦苇”相遇了。在不同的空间,不同的时间,我也飘飘然地“包揽”了“芦苇”的一切,就像芦苇“囊括”了宇宙万物一样。那在“无穷大”和“无穷小”之间漂游的草,竟然承载了从古至今那么多的美丽、脆弱与深思!
一根弱小的芦苇,背起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