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评论 | 从艾柯谈写作的动机

从艾柯谈写作的动机

(加拿大)芦苇 

我今天分享的主题是《从艾柯谈写作的动机》。因为我这两三年尤其喜欢写评论,所以我就按照写评论的思路来准备这个发言。由于时间仓促,水平有限,不足之处,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多多指教。

就先从我的散文集《异乡人之书》说起。其实这个已经不能算新书了。这本书主要收录了我写于2019-2022年之间的48篇散文作品。这些散文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思的境域”偏重于哲思(《思的境域》也是我的一篇哲思散文的标题);第二部分“心灵的图景”偏重于叙事、抒情;第三部分“梦想的行走”是以散文笔法写下的文学评论,我始终相信,通过阅读、理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可以构建一种可触摸的新的命运,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卢新华先生为我这本《异乡人之书》写了序言,他在序言中还特别对“异乡人”作了一个解释,读起来琅琅上口,很有味道,我这里跟大家分享一下:“她(芦苇)不为一时一景、一人一事而写,只看重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异乡人’不仅是指那些身处故乡之外的‘游子’,而且还是一切精神漂泊者和艺术追求者的世俗称谓,是那些看穿孤独并与孤独相携同行的人,那些在爱与流浪中笑傲江湖的人。”因此,我们可以说,写作者其实也是广义上的艺术追求者,他想追求的,肯定是他渴望释放和获得的东西。对吧?

那么,去年,其实在挑选文章篇目的过程中,我当然都挑那些自己觉得已经准确表达了我自己想法的好文章。与此同时,我在电脑里还发现了不少旧文章,往往才写了一半,或者写差不多了,就那么零散地放在某个文件夹里。我必须承认,我的想法真是太多了,为了弄清自己的想法,我就会那样写了一半就搁在那里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这些作品,不过是另一个我在无人角落里的细语呢喃。从这些作品中,我也看到了自己热切的目光,不知所云的句子似乎被困在哪里了,语言的停顿源于思想的停顿。我很清楚,这些还在徘徊中的文字当然也属于“另一个我”,在等着我的拥抱。我猜,所有人的电脑上,所有人的心里,所有人含在嘴里欲言又止的,都少不了处于徘徊中的许多文字、话语。

后来,我在挑好《异乡人之书》的所有文章之后,写了篇短文叫《作者的话》,我现在读一下结尾部分:

“我相信,写作说到底是源于梦想、而不是源于感伤的。玫瑰睡在有刺的绿色枝条上,黎明紧跟着黑夜将我们的眼帘撑开。请原谅偶然的一切吧,请在每一滴有灵魂的露珠闪烁之时,叫出它的名字。”

我觉得,这两句话正好也无意中表达了我对写作基本动机的粗浅看法:一是为了某种梦想;二是在偶然性中追逐必然性。这两点归纳起来,其实就是你和你的内在自我之间、你和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不是什么心心相印的默然无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是你必须用大家都理解的公共语言,将你的独特体验,独特地说出来,写下来。没有说出来的话,没有写出来的语言,都无法成为你的自我意识。

说到表达的独特性,我补充几句。那么,只有你说出来的东西,才可能成为一个新的表达方式,甚至新的概念,这就特别有意思,对吧。我刚才看到赵坚老师的讲座题目,“适者生存”真是严复发明的吗?我正好这几天写好一篇与严复有关的游记,很显然,我们一看赵坚老师这问号,就猜“适者生存”可能不是严复发明的新词,当时的很多词汇来自日语。但是现在,我们运用这些概念就很自然,因为,这种表述在严复之前对于中国人而言是陌生的,但在严复之后就成了一个大家都理解的词汇。也就是说,这个词已经成为汉语中被普遍理解了的概念化语言。

那么,谈到每一个人与内在自我以及外部世界的关系,我最先想到的作家是翁贝托·艾柯。艾柯是一位意大利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哲学家、符号学家和大学教授,他的头衔非常多,在作家中,像他那么博学且活跃的人还真不多见。他一直到四十八岁那年,才出版第一部小说《玫瑰的名字》,一下子引起很大的关注。

他谈写作的一些文章,都蛮新奇的,让人沉浸其间。比如他把叙事学与日常生活联系起来,他说,我们每个人对叙事的热情其实表现在很多方面,不是只表现在写小说上,你写随笔,评论,都会流露你对叙事的热情,甚至,你对叙事的热情都未必体现在文学创作上,比如你当学者啦,或者你在进行思考啦,都可以理解成一种讲故事的方式。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乐观主义者(我感觉自己喜欢的大作家中,悲观主义者多一些),他的创作体会也不是都很好理解,他是符号学家嘛,所以他的渊博学识,奇思异想,又忍不住稍稍卖弄一下,甚至偶尔的武断,读者未必能跟得上,毕竟不是每个读者都是他眼中的模范读者嘛。但他有很多关于写作的体会说得非常温和,感性。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故事,他用叙事性很强的文字来描摹他的感受,归根到底,那都是与“人为什么写作”有关的复杂情绪。

第一段故事来自他写如何理解虚构文本的一本书《悠游小说林》。写到最后,他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说他去参观一个天文馆时,馆长给了他一个惊喜,让他别动,坐在座位上,看随后出现的天空,大约有15分钟的时间。原来,这个天空不同寻常。因为这个天空是他的出生地在他出生那一天的天空。哇!说真的,我以前经常陪孩子们参观天文馆,看漫天星星,看星河宇宙,那样的时刻总觉得特别有意思。我们在露营时看到的星星虽然感觉很近,仿佛触手可及,但是,我们其实离那些星星非常远,远到无法计量。可是,当我们在天文馆看星星时,感觉正好相反。天穹的感觉时不时像环形巨顶,刚向你俯冲过来又马上飞奔而去,不断转啊转啊,感觉天穹离得很远,难以捕捉,但其实它真的很近——因为它就在我们屋顶嘛。那么,当艾柯面对天文馆馆长给他制造的这一个惊喜时,完全坐不住了,心想这怎么可能呢?!他这么一个硬汉,当时就只想嚎啕大哭!这就是他与“初生”(即最初的自我)重逢的那一刻。

你看,一个沧桑的灵魂,一个泪点很低的人,就在这里,与生命的起点不期而遇。

艾柯又接着解释说,天文馆那15分钟的天空,其实也属于虚构世界,是天文馆的技术操作使得天空转到那个位置,让他得以见到那一刻。但艾柯立即补充道,那一刻分明也是真实的。因为,他这个人是真实的,真实的他遇见了出生那天的天空。他说,自己愿意停留在那样的虚构森林中,永不离开,但他又只能离开。

他讲的这个故事,除了说明人对最纯粹的自我的寻找,也有他的另外一个动机,即,他想聊聊虚构与真实之间的界限。有不少艺术家认为,生命可能只是一场幻觉。前不久我发表过一个评论《谁是戈多》,写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的,关于贝克特评论,我几乎写了一本书的篇幅,其中几篇已经发表了,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网上搜一下。正如贝克特所写的,生命的无缘无故和偶然,真叫人不知所措……《等待戈多》的高明不在于“戈多”是谁这样的疑问,而在于“等待”。人是一定要有所等待的,人是必须要有所等待的,人是不得不有所等待的。尽管,等待的结局可能是一直不来的“戈多”。尽管“等待”这个事件的结局难料,但人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否则,出生就是死亡,人需要不断地再生。所以人总要一直追溯,往前,往后……因此,在我看来,在艾柯的这个故事中,一个人与自我的相遇,虚构与真实之间的界限,都蕴涵着一次重生,写作的过程,也是一次又一次的重生。

我想说的关于艾柯的第二段故事略微简单一些。其实就是一段关于写作动机的很有氛围感的描写。那么就让我直接引用艾柯的这段话:“我经常扪心自问:如果有人告诉我明天将有星际灾难,宇宙将要毁灭(也就是说,明天将不会有人读到今天我所写的文字),我是不是还会继续写作?我的直觉是否定的。如果没有人读我写的东西,我为何要写?但经过考虑之后,我会改口说是,但那只是因为我舍不得放弃一个绝望中的希望:在银河系的灾难中也许有哪个星球能够躲过浩劫,未来说不定有人可以解读出我文字里所蕴藏的信息。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在世界末日来临的前夕,写作仍然具有它的深刻涵义。”艾柯的这段话颇有启示录的风格。它讲了写作者与读者和外部世界的密切关系。公共知识分子艾柯相当关注艺术家对价值生活的预见性,所以他强调这种信息的传递,就是说作家能向未来世界传递什么?这种传递,当然必须与价值有关,与好好地保存这个世界有关。人类会不会毁灭?不知道。但是只有那些勇敢又有头脑的作家才可能传递有价值的信息。

艾柯书中的虚构森林真叫人着迷,对吧。那样的遇见和追寻,犹如对生命最初的眺望,犹如你陷入热恋时突然目睹爱神维纳斯从贝壳中睁开眼睛——想一想,那满足感该有多么强烈?就像有些人注定是上天赐予的。我们生命中会遇到那样的人,他让我们了解自己。我们也会成为别人生命中上天赐予他的人。但是前提在于,我们要开口说话,绝不要退缩。沉默无法创造奇迹。因此,在写作上,我觉得自己希望自己能够做到的,是坚持想啊想啊,写啊写啊,直到把我电脑里、大脑中那些还在徘徊的文字一行一行地写出来。


(根据加中笔会2023年12月2日云讲座创作谈发言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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