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评论 | 一个既说“不”更说“是”的人
一个既说“不”更说“是”的人
——读加缪《反抗者》
(加拿大)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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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缪的经典著作《反抗者》出版前的某一天,他在路上巧遇一位朋友,握别时他伸出手,对朋友说:“让我们握握手吧,再过几天,就没有人愿意向我伸出他们的手了。”果不其然,这本书面世后,来自朋友和敌人的冷箭和误解就像一块不停滚动的巨石,压在加缪心上。
这部哲学随笔集出版于1951年,文笔精练,思想崇高,推理严密,充满阳刚之气。在长达四年的写作过程中,肺结核病也不断地困扰着加缪,医生不得不对他的健康状况频频发出警告。加缪常常放下笔又拿起笔,望着窗外的阴雨,盼着久违的阳光,他诘问自己,他是否已经倾尽智力和激情,如果死神已经严阵以待?
人类命运中有一种难以消解的黑暗,时不时地造就出与日俱增的时代裂缝,填塞它的,多是绝望与空虚,而另外也有一种光,透进来,增加光明的份量,这就是加缪这本书给我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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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反抗?在加缪看来,反抗的哲学内涵包括了否定和肯定两个方面。
加缪认为,“所谓反抗,是指人与其自身的阴暗面永久的对抗。”
何为反抗者?反抗者是“一个说‘不’的人。然而,他虽然拒绝,却并不放弃;他也是从一开始行动就说‘是’的人。”
这里涵盖着两个层面。首先,反抗所包含的“不”代表否定,加缪认为,“有个界限是不可逾越的。总之,这个‘不’肯定了一条界限的存在……因而,反抗行动同时也就是对视为不可容忍的侵犯予以斩钉截铁的拒绝。”
其次,反抗所包含的“是”代表肯定,反抗的背后,是令反抗者首肯的人所应当拥有的普遍权利,即反抗者肯定自身所捍卫的价值原则。他可以感觉到,这个原则“对他与所有的人是共同的。”
当奴隶意识到自己受到奴隶主奴役而开始反抗奴隶主的时候,便是他说“不”的时候,他否定了奴隶主对他的压迫,但他反抗的,又不止只是压迫自己的奴隶主,他也反抗允许奴隶主和奴隶存在的人和社会,这样,他所捍卫的价值观就使他的反抗行为转化为一个肯定之物,即肯定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因此,反抗是一种超越。反抗行动的深层本质,是由“不”而衍生的“是”,即反抗归根到底是致力于创造的肯定之物。加缪的《鼠疫》、《局外人》等小说都是对这种肯定之物进行赞美的史诗级经典作品。
“我反抗,故我们存在。”这是加缪在书中的一个重要观点。加缪把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中的“我思”用“我反抗”来取代,他觉得反抗在荒诞存在中所起的作用与“我思”在思想范畴中所起的决定作用一样重要,反抗行动证明了人作为人而存在的这一本质。个体在反抗行动中还强烈意识到自己的遭遇不是孤立的,而是普遍存在的集体遭遇。个体在捍卫自身肯定的人类共同价值中与其他人合作,团结互助,免于孤独。
如此一来,个人奋起反抗就转化为群体共同反抗,因为“我反抗”而产生了“我们存在”这个结果。反抗不再仅仅出于个人的义愤,反抗行动确立了普遍有意义的人类共同价值和共同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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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行动的上述本质也决定了反抗逻辑必须有它应当遵循的正义性、合理性、利他性。加缪说:“反抗者是要让人们承认,只要在有人生存的地方,自由皆有其界限,此界限恰恰是人反抗的权利。反抗不妥协性的的深刻道理即在于此。反抗越认识到应该要求正确的限制,便越加坚定不屈。反抗者无疑在为自己要求自由,但绝对不是毁灭他人的生存与自由的权利。”加缪的反抗逻辑可以归纳为:一要服务于正义;二要拒绝谎言;三要勇于为别人的争取幸福而奋斗。反抗的结果是否定杀人的合法性,因为其原则就是反对死亡。
加缪反复强调,不能以反抗之名,对普遍的杀人和专制进行辩解。
他反思了法国大革命、俄国革命、德国法西斯主义及斯大林主义的历史教训,尤其对苏联集中营以及支持其暴力的革命思想进行了驳斥。现在人们已经知道,“古拉格”是一个庞大的劳改集中营,曾经遍布前苏联地区。十月革命后,一些“不可靠分子”就已经被关押到集中营里,古拉格初具规模。到斯大林统治时期,恐怖主义盛行,不但迫害普通公民,也对共产党党内及国家内部机构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洗,告密成风,人人自危。根据莫斯科的国立古拉格历史博物馆的数据显示,前后有两千万“人民的敌人”被关进劳改营遭受政治迫害,其中约两百万人死于古拉格。斯大林时代的法律与其说是法,不如说是斯大林排除异己的工具,审判所谓罪行的,唯有独裁者意志,而这种意志被冠以了一个颇具真理意味的名称,即“人民的名义”。
加缪的《反抗者》正是从反抗的哲学概念、本质、逻辑入手,梳理了德国法西斯主义和苏联极权主义的理论来源以及它们如何在历史中演变为国家恐怖主义,加缪指明,对现实和历史的反抗不应该成为杀人的借口,不应打破一个牢笼而后再造一个牢笼。“历史进步论”粉饰暴力,以诗一般的壮丽语言,以向往未来的所谓绝对正义,允许现实世界中少数人对多数人实施专制统治。这种豪迈的历史使命感与道德相对主义一样,导致“一切皆被许可”的虚无主义,允许以未来和阶级划分的名义对活着的人实施迫害。
在这种虚无主义之下,宗教信仰中的上帝死了,而另一个鼓吹杀人的新的人神却出现了,一个法律框架下的恐怖主义国家机器建立起来了,人变成集体的附庸,变成阶级符号,个体的独特性、单一性荡然无存。
但是,加缪的师长及好友萨特可不这么认为,事实上,当时法国的知识界站在萨特这一边。萨特认为,苏联模式所依据的历史进步理论有其不可代替的历史价值,人是经济和阶级的产物,历史的进步需要付出巨大代价。萨特认为,所谓“共通的人性”并不存在,人有阶级之分,终极理想已在前方恭候,人们必须学会容忍当下的牺牲。萨特他们指责加缪书中的中立保守立场,指责加缪反对革命,认为加缪对古希腊美与均衡精神的崇尚是在追求一种没有区分主人的道德统治。萨特勉强承认集中营之恶,但他说自己更反感资产阶级利用此事而重复嚷嚷的那些论调。这是多么经典的画面!一位号召青年争取自由的哲学家导师在这场唇枪舌剑中,望着集中营里的尸横遍野,连脱帽致哀都懒得表演,而是直接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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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当年的争辩早已偃旗息鼓,历史也已经证明了加缪的正确,苏联后来也建立了古拉格博物馆以拒绝遗忘,许多文学作品也告慰着死难者。加缪后来被看作那个时代最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人们称他为“法兰西心灵”,认为他挽救了法国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名声。的确,加缪所反对的那些理论及其实践给二十世纪的人类命运带来了无尽灾难,而反对神话历史和个人的加缪恰恰才是二十世纪最清醒的少数思想者之一。
“普遍的人性”不能用来当作法庭上判案的标尺,但是普遍人性有没有,我想这是一个无需展开讨论的命题。如果没有普遍人性,世界上还能有这么多鲜活的生命吗?在反抗历史暴行中,多少英雄人物纵身烈火、百折不回?在每一次的屠杀之后,哪一个春天没有在寒冬之后翩然而至?
善意和道德听起来总是不那么掷地有声,而破坏和暴力则易于产生文化淫威,注入社会成员的血液,让人类生存困境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加缪在这本书中也花了很大篇幅讲述艺术领域的反抗。
加缪的艺术思想与反抗思想一脉相承,即致力于创造,致力于“生”。反抗的本质决定了艺术的本质。“艺术也是同时在颂扬与否定的一种运动。”而且,“艺术至少告诉我们,人不能仅仅归结于历史,人在自然界的秩序中要找到存在的理由。对他来说,伟大的农牧神并未死去。他最本能的反抗肯定了所有的人共同的价值与尊严,同时为了满足对单一性的渴求,执著地要求享有真实中未受损害的一部分,其名字就是美。人们可以拒绝全部历史,却可以与星辰和海洋的世界融洽无间。”
所以,人在艺术创作中释放生命力,完善自我。既否定,又肯定。艺术拒绝真实,又反映真实,艺术也在对普遍价值观守护的精神激励下创造艺术家自己想象中的世界。艺术自行调整方向,在真实性与模糊性的对峙中展现美和冲突,鼓起反抗死亡与遗忘的勇气。
加缪在书中对虚无主义和道德相对主义的批判也同样适用于艺术领域。敌视或轻视艺术的原因难以尽述。比如柏拉图讨厌语言的说谎功能,就禁止让诗歌进入文学殿堂。是的,世界上的好诗人相当稀罕,但这并非诗歌之过,诗歌受到哲学家的驱逐,这真是一个意外事件。宗教改革运动也因对信仰和道德的过度维护而抛掷了多样性的美。现代的诸多革命运动更是将艺术当作工具。于是,人们开始呼喊这样的口号: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为进步而艺术……这些看似高明的艺术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压制着艺术的生长。二十世纪至今的思想上空,漂浮着各种各样的虚无主义幽灵,它们钻进人们悲伤又绝望的心灵,驱逐人们心中的普遍良知和永恒价值观,它们否定人们对生命之美的纯粹信仰。虚无主义时不时地以悲观主义、实用主义、精致利己主义、超现实主义等各种各样的面貌出现,无论是过度的逃避,还是急功近利地趋附于时代与权势,都会导致艺术无法从反抗的源头得到富有创造力的营养。
艺术也是艺术家描绘人与世界、人与命运关系的暗喻,小说艺术在这一点上的特征尤为突出。加缪反对将小说变成“有闲者的想象”,他强调的依然是创造力和均衡。
当年华如细沙般从指缝间慢慢流走时,所有握不住的,都被悲哀地交给了时间,然而,人毕竟不是流沙,人也不是时间。人在认识时间的过程中渴望了解自我的故事,人类的故事,渴望解开无解的命运之谜。艺术的产生,正是依附在这一份精神历险之上的。艺术在否定与肯定相互作用中焕发生命原动力,它展现反抗运动最初和最终的场景,展现赋予命运以意义的最纯粹的热情与悲悯,从而使现代人的心灵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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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光倒流到1960年的时候,一场意外车祸让尘世的风霜从此再也打不到加缪身上,而他也因为这一次事故失去了“荒谬老去”的所有可能性。从那以后,他就以一种无法被超越的中年优雅形象与他的作品共存着。
加缪这位义无反顾地活过的艺术家,以写作为生命,在充满荒诞感的悲剧意识中,向世界铺展开一条无路可走的出路,即荒诞背后的奋起反抗,他消解了二十世纪人类历史上的破坏逻辑,重建了创造逻辑,这一种创造的力量重塑着爱与美、自由与道德、秩序与均衡。文学舞台上,加缪风度翩翩,他释放了人的极致生命力,提高了人性层级。他在真实与虚幻的两极之间走着钢丝,在肉身与灵魂的冲突之间积攒着能量,他揭示了人的存在真相,证明了真理的崇高和触手可及。
与肺结核病抗争了一辈子的加缪将生命的光亮全部献给了他所挚爱的人间世界,他是不一样的灯火。
他把被荒诞掏空的东西重新找了回来。
初稿:2019年6月
终稿:202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