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评论 | 寻找难度,而非谨守所能
寻找难度,而非谨守所能
——谈谈塞缪尔·贝克特
(加拿大)芦苇
朋友们好。感谢曹砚秋学长的邀请。去年他就说过,说让我讲点文学啊哲学啊都好。他后来还特意把王曼老师解读乌克兰作家的那个音频发给我,咦,我听了觉得眼界大开,非常喜欢,觉得吧,文学性和思想性都很强,还很有悬疑色彩。所以我就说好,那我也来谈谈自己喜欢的文学作品吧。
在这个网络时代,分享信息和知识变得比以前容易了,当然啦,信息并不是知识,每天,我们的大脑都会对数不清的信息进行过滤,从中挑走有益有用的,并将之变成我们的常识性知识。曹学长很有韧性,因此他坚持组织了一些线上讲座,这种热情可能也是源于这种韧性吧,他相信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可以通过求知求真的途径去获得,的确如此。
那么说起文学,毋庸置疑,与经典同行,走遍天涯海角,这个过程其实就和信仰宗教、哲学的过程一样美妙,也可以说是一样漫长。从根本上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一种精神上的更新,如果从个体延伸到整体层面,这就成为文化启蒙的一部分。我们被一本书、一首诗、一个句子打动,都绝对不只是一个孤立事件,因为那本书、那首诗、那个句子,无不凝聚着古人和今人的尊严与泪水。月亮只在夜里露脸,把全天下的眼泪都看遍了,却从不肯开口告诉我们,只有那些在月光下流过泪、伤过心的人才会将月夜下的故事告诉给后来人。
将自己喜欢的经典文学作品推荐给喜欢深度阅读的人,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也相信,对于自己喜欢的作家,我能够用我的文字来给他们一席之地,而我的一部分精神也藏身于这些字符的海洋中,不停地翻滚,流动,我一直是我,可此刻的我又不再是从前的我,因为处于改变中的我始终是一个新我。没有人能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些就是文学的瞬间。当然啦,我只是选取一些侧面来解读,既不全面,也谈不上精彩,你们不妨把我的话当作催眠曲听听吧,等醒来时,忘了就忘了,因为记忆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的,“生活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的”。(“生活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的”,这句话出自今天我介绍的这位作家,是他作品中的一句著名台词。)
下面开始吧。
我所说的,可能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碎片,微不足道,但是我想表达的,其实并不是碎片化的东西。请注意,当我刚刚说“我想表达什么”时,我可能就已经落入俗套了。说真的,向上旋转的艺术之路是没有尽头的,当晨曦微光落在那些铺满了苔藓的台阶上的时候,上帝早已经在虚空中大声讥笑普天之下的艺术家们:你们这些不敢爬上来的人啊,你们这些不相信自己能爬上来的人啊!!我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我的意思是,在艺术的最高处,那一级一级铺满了苔藓的台阶,至今还在等待那些最勇敢的人。
我今天想要介绍的,是一位至死都不肯放弃同语言搏斗的勇敢作家,一位敢于迈向艺术之巅并抹去台阶上的苔藓的作家。他同语言搏斗,并不是要把语言用光,而是要保持语言的纯洁性,哪怕为此放弃语言。
我讲座的题目是《寻找难度,而非谨守所能》。谨是谨慎的谨,守是守护的守。所是所以的所,能是能够的能。寻找难度,而非谨守所能。那么这个主题呢,与文学有关,与两位爱尔兰裔作家有关,这两位作家都是爱尔兰人,后来又都因为爱自由而离开了爱尔兰,常年生活在欧洲大陆。他们终生都算是那种体制外的职业作家。这两个人在爱尔兰时互不相识,到了巴黎才成为文学史上最有名的一对师徒。他们俩是谁呢?他们就是写过《尤利西斯》的詹姆斯·乔伊斯和写过《等待戈多》的塞缪尔·贝克特(1906—1989)。
先来介绍一下这位师父。他是后来名扬四海的詹姆斯·乔伊斯。他的《尤利西斯》改变了文学史,因为他在这个小说里独创了意识流手法,打破了传统文学对情节、斐然文采和浪漫主义的膜拜,而是对人物内心深处的意识进行“透视”。宗教和历史文化中的隐喻和典故,像浮标一样飘在文字之河上。(浮标这个词,我是从一本书里的乔伊斯评论文章中看到的,忘了具体出处,就是觉得用得特别准,特别好)
虽然乔伊斯英年早逝,从未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但世界上没有哪位作家能在文学史上与之比肩。谁能获得乔伊斯那样的殊荣呢?每年夏天的布鲁姆节,有多少人从世界各地涌向都柏林,追随大师足迹?都柏林街头的乔伊斯雕像,每年有多少人与之合影?
乔伊斯二十岁那年就离开天主教会统治的爱尔兰,常住欧洲大陆。开始写小说后,他宣布自我流亡,在他英年早逝之后,爱尔兰拒绝他夫人的请求,不让他归葬故乡。乔伊斯夫人就将他安葬在瑞士。当他誉满天下之后,爱尔兰又以他为荣。如今,他对爱尔兰旅游业的贡献无人可及,他成了故乡的骄傲。
虽说乔伊斯当年很厌恶爱尔兰的宗教和文化压制,但离开后的他,写的全是故乡。他笔下的许多都柏林人,谈不上美好,生活无聊,拒绝崇高……但他也承认,“我何曾离开过都柏林?我死之后,你们会发现我对都柏林的感情早已是刻骨铭心”。
那么,究竟什么是意识流?我粗浅地解释几句。有一位美国心理学家最早提出“意识流”的说法,他认为人的意识是一种“流”,是以思想流和意识流的方式进行。也就是说,人过去的意识会不断地在脑海闪现,并与当前的意识交织如一,形成一种在主观感觉中具有当下现实感的时间感。在意识流小说中,作家的叙事与传统小说不同。传统小说以故事情节发展的时间顺序来作为叙事顺序,而意识流创作是一种自由的联想,以意识的自由流动为叙事顺序。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大事啊,有了意识流技巧,文学创作就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真正达到了瞬间即为永恒的那种艺术境界。我们所熟知的普鲁斯特、伍尔夫、福克纳都是意识流小说创作的代表作家。而乔伊斯是其中最早、最有名的巨匠。乔伊斯在文学中首创的意识流手法,将文学的传统秩序搅得天翻地覆。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创造了《尤利西斯》神话的乔伊斯改变了塞缪尔·贝克特的人生足迹。而这个师父啊,对徒弟也是爱护有加,两人朝夕相处,谈哲学,谈文学。
说完师父,现在该来介绍一下徒弟了,他叫塞缪尔·贝克特,他是我特别喜欢的几位文学偶像之一。
贝克特有一张相片相当有趣,额头上有梯田形状的皱纹,他不动声色地盯着所有人的那种表情,一点悲悯,一点讥讽,洞察一切,又忽视一切,就那种荒诞派艺术风格,很酷的。相片背景是黑色的,外套是灰色的,外衣里是一件黑色高领衣服。黑灰色头发很不服帖地立起来,只有一张瘦削的脸显得极为突出。据说他一向吃得少,所以一直显得比较瘦。这张相片是他成品后,一位知名摄影师为他拍的——非常精准地把握了他的本质。他不属于那种很流行、很受欢迎的作家,中国一直都没有出版过他的多少书,前几年才出过他的全集吧,除了专业人士,很多读者都说不出他的名字。但他其实在1969年时就已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是因为《等待戈多》这部戏剧作品而获奖的。他于1989年在一个养老院里安详地去世,享年83岁。他去养老院时,夫人身体已经不好,对他也不像年轻时那样信任,而他自己又饱受疾病折磨,两个年轻时相依为命的人如今不能互相照顾,颇为遗憾。所以他干脆就去了养老院,委托别人照看夫人。不料夫人早他几个月去世,他极度悲伤,或许也因此失去了与疾病抗争的动力,或许吧。总之,他在夫人去世不久后也去世了。去世后,他的作品被广泛传播。贝克特有一件事情特别打动我,别看他成名后总是设法避开人群,也不愿对自己的作品进行阐释,显得很酷很冷淡的样子。他就是安静地来到人间又安静地离开的那种人,不想弄出很大动静,非常通透,非常明白世事人情的真相。而他在生活中其实是一个不错的老好人,对亲近的朋友、对家人都挺温情的,也懂得享受生活中的美好时刻,不像有的书呆子那样不近人情。他的隐居只是不想被无关的东西打扰而已。他在遇见乞丐向他要钱时,总是尽量地给多一点,别人问他,如果这个乞丐是骗子呢?他说:有可能。但是万一他不是骗子呢?我可犯不起这个错啊……还有一次,有一个乞丐夸他的衣服漂亮,他就直接脱下来给人家,连口袋都没翻一下。
还未成名时,贝克特穷困潦倒的日子也挺长的,也曾经因为参加抵抗纳粹的组织而被迫东躲西藏。他也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想从事写作而不肯向生活屈膝,他放弃了优渥的职业机会。他的家境不算差,受过良好教育,毕业于都柏林的三一学院,获得法文和意大利文的文学学士学位,他还获得过哲学硕士学位,他的硕士毕业论文是写笛卡尔的。所以这个人非常喜欢思考,这使他对普遍性问题和纯粹真理问题极为执着,常人根本就难以理解。他本人精通好几门语言,精通音乐和艺术,当过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英文讲师,但他很快就感到失望,他不想浪费时间,他只愿意专注于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他后来把一切都放弃了,他只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那种作家,他渴望把他所感受到的哲学范畴和超验体验,用最文学的方式来表现,他只想寻求最大的可能性。不过,生活中总是有很多尴尬的事,有一次,他在路上被人打成重伤被送进住院,连住院的钱都是乔伊斯付的。他曾经在二战中加入抵抗纳粹的组织,所以他深知战争的残酷,这残酷改变了他的观念,他持着悲悯之心寻找理想的艺术之境。
乔伊斯对文学传统的颠覆,深刻影响了年轻的贝克特。他对恩师的赞美发自肺腑,他成为真正了解乔伊斯风格的人。他们之间关系亲密,这让总是忤逆父母的贝克特得到了莫大安慰。两位叛逆的都柏林人在异乡谈论着故乡。徒弟对师父的崇拜是狂热的、顺从的。贝克特还为几近失明的乔伊斯整理了《芬尼根的守灵夜》手稿,并将其翻译为法语。
这种热爱是真挚的。在创作上,贝克特先是苦苦模仿乔伊斯,换个地点,写的还是都柏林人。贝克特在早期小说中刻意模仿乔伊斯,他还深受乔伊斯喜爱晦涩用典这一习惯的影响,在作品中反复玩味他挖空心思琢磨出的异域典故,乔伊斯对得意门生的模仿百般鼓励,赞赏有加。乔伊斯也对贝克特爱护有加,他的女儿甚至还爱上了贝克特,但贝克特却无感,乔伊斯为此感到非常伤心,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是一对相互理解的师徒。
如果一位获得了哲学硕士学位的年轻作家想在文学创作上找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新路,而他的恩师和偶像却是不可超越的乔伊斯,那他还有什么路可走?这就是塞缪尔·贝克特年轻时在艺术追求上所面临的困境。乔伊斯所厌倦的,也是贝克特所厌倦的。传统文学竭力维护神权、君权秩序的落伍,人们不知所终却疯狂攫取的贪婪……贝克特连批判的热情都失去了。
艺术上几乎没有存在什么可能性了啊。有了一个莎士比亚,无论你能不能看出他的局限性,你都很难在戏剧语言的丰富性和戏剧性上超过他的作品的经典性了啊。我呢,因为喜欢贝克特,就把贝克特之前的爱尔兰作家也研究了一番,发现了一个大作家,约翰·辛格,其实贝克特作品中也有辛格的影子。我看辛格戏剧作品时,就挺喜欢的,觉得当代人其实可以超越经典作品的可能性的确很小(也难怪布鲁姆称贝克特为“最后一位经典作家”),有些一百年前的优秀作家,哪怕他写的生活是我们一窍不通的,我们都依然被他的那种氛围所吸引,那种语言的魅力并没有过时。
都柏林和莎士比亚的故居离得很近,爱尔兰和英国,都是启蒙思想和启蒙文化发生的最核心地区。从经典文学的影响上看,谁能和莎士比亚比肩?谁能和乔伊斯比文学性?似乎前人的成就早已登峰造极。
但是很多有才华的作家还是在追寻某种独创性。法国著名作家纪德曾经说过:“别人能写的,你就不必写”。他的这话很极端,但道理却讲的通的。纪德的《窄门》就是一部有独创性的小说。有人评论说,那个小说写了一个深受宗教荼毒的旧时代女人的悲剧——表面上看,似乎说得过去,女主人公看起来像是为了信仰而放弃了男主人公,我们如果随便读一遍的话,就会觉得,这样的女人,这样的生活,简直忍无可忍,太造作啦……如果不是纪德那么好的文笔,我们可能无法坚持看下来。但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女主人公对凡俗生活如何毁灭爱和信仰,看得很清楚,她害怕在得到的时候失去一切。纪德绕来绕去,只为了说明爱和信仰的终极孤独。读《窄门》那样的书,不要纠结于情节和结局。纪德在书中写了这么一句话:“我们不得不独自前行,直到在神的面前聚首。” 这句话,简直说出了一切了呀。你看,纪德的确努力写出了别人写不出的句子。当然啦,我们可不要因为听了纪德的话,就把自己的文字全都付之一炬。我举纪德的例子,只是想说明,一个写作者不应该惧怕把自己过去的作品付之一炬,而后获得涅槃重生的机会。其实不只写作者,从事精神事业的人,甚至各行各业的人,不都应当这样吗?下决心追求有难度的事情,才更快乐,对不对?我们现在经常听到一些鸡汤言论,熬得很浓的鸡汤,甚至有一种不好的风气,把好的文学、哲学全都进行浅层分析,因为他们不相信读者的能力,硬把好东西熬成很浓的鸡汤,最后一定是拐来拐去,把各种逻辑弄乱,只留下“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样的东西。这样好可惜。为什么呢?因为生活本来不是那个样子的呀。那么多文学家、思想家把生命的血肉融进文字和思想,并不是为了让后人得出那些鸡汤结论。如果鸡汤管用,那生活就容易得多了,对不对?喝一口就可以躺在树下数星星了,不用动脑,对不对。看看历史,自从有了《圣经》,有了创世神话,自从宗教开始影响世俗世界,人类的智者就开始考虑“罪”的问题,用什么前提解决“罪”的问题?还有,到了启蒙时代,为什么强调“内在的善”?这个内在的善并不是指做一个好人这样简单的东西,而是指人的尊严感。因为所有人的尊严都不能被践踏啊,对吧。为什么人竟然需要哲学?一个哲学或者神学问题的提出和论证,往往经历非常长的时间,那些智者可不是拍拍脑门就想出什么东西的,那都是花一辈子时间去进行思想论证的。人不是那种被喂几口鸡汤就能吃饱的动物性存在。
题外话讲完,我们再回到写作上来琢磨一番。作为一个写作者,你完全也可以自我安慰:反正我就是随便写写,我就自娱自乐呗。Who cares。这当然没问题啦,但我们今天谈论的主角是贝克特,我们还是来说一说他。
师父乔伊斯的不可超越,也使得徒弟贝克特的文学之路变得非常狭窄。更困难的是,乔伊斯已经写尽都柏林人。如果在文本中把这些人搬到别的城市,好像也说的过去。
事实上,贝克特想要挣脱的,不止有乔伊斯,还有莎士比亚、但丁,还有笛卡尔、叔本华。说到这位笛卡尔,幽默的贝克特一辈子都在与这位哲学家捉迷藏,用笛卡尔的方式来捉弄笛卡尔。(具体一点就是:怀疑,以及对怀疑的怀疑。)
尽管师父表扬徒弟,但徒弟却对自己越来越不满意。哪有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借口啊?哪有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停顿?我这创作,分明就是同源的模仿啊!
在不由自主的模仿中,贝克特看不到自己了。
他写了一些小说之后就发现语言实验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不能再那么写下去了,已经陷到沼泽地里了。所写的,所想的,好像都在重复别人。所以他决定从思想出发,来个脱胎换骨。究竟还有多少可能性?思想和语言已经被人们说得那么多,那么华美,可是这个世界呢,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烈历历在目,难道人类没有好的思想、信仰,没有好的哲学、文学吗?不,全都有啊,可是为什么世界还是那么糟?如果有什么可能性,所有人应该怎样活着才恰如其分?究竟什么才是命运最本质的真相?
让我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贝克特的文学目标吧:当我们在岸边盯着蜿蜒的河水在流动时,我们怎么能触摸得到水里的石头?这些数不清的问题都使贝克特恨不得一言不发。如何用艺术的方式追踪命运的流动,命运的终极节奏究竟如何?很显然,只有把河水都不要了,才可以亲密地触摸石头。假如说河流就是语言的表象的话,或者说,假如奔流的河水只是命运的外观的话,那么河流里沉默的石头就代表着语言的内涵,或者说代表着命运的内在本质。贝克特最终想达到的,就是抽干河水,直接触摸石头。很显然,河水越急越大,就越不容易接触到石头,语言越纷繁复杂,就越有可能遮蔽了语言的内涵。贝克特想在作品中赤裸地触摸这颗河里的石头。
那么,如何才能实现这个目标呢。贝克特年轻时就在寻找这个突破的途径了,他年轻时写的文学评论和艺术评论都能看出他的野心。我总结了一下,贝克特最终还是选择从“思想”入手,从以下几个方面寻找突破:
1. 改变创作方向,他从写小说改为写剧本。小说的语言实验已经无路可走了,他在扉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好像隐隐约约总有些熟人在书页里走来走去。算了,既然这个实验进行不下去了。试试不一样的戏剧。戏剧传统在欧洲非常强大,从莎士比亚到辛格,这些肯定都对贝克特有影响——这个呢,我并没有读到哪些资料里说过,但我读到约翰·辛格的剧本时,我相信贝克特一定读过辛格。我在贝克特的语言风格中看到了爱尔兰女人的那种日常生活中的戏剧化口语风格。这是有传统的。当然,没有什么东西完全是一夜间横空出世的。
2.充分运用现代艺术媒介的优点,将音乐、舞蹈、绘画、行为艺术等艺术形式的时代成果融入他所痴迷的戏剧语言中。贝克特写剧本的时候,大约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吧,成名后,他还在一直写剧本,可以说,他与戏剧痴缠一生。几十年。贝克特写剧本,与莎士比亚、辛格的时代写剧本有不一样的时代背景,因为整个现代艺术的媒介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更多元了呀。即使到了晚年,他还在苦苦寻找创新的可能性。他在人生最后几年所创作的作品,也不乏惊奇之作。你在那些幽灵般的、具有沉思特征的文字面前,无论懂与不懂,都好像很想沉思许久,思考一点什么,就像站在一幅令人眼眸一亮的油画面前。
3.反叙事的怪味叙事。传统戏剧包括传统小说都是依托于完整的情节的。其实至今还是这样。人们最喜欢情节的跌宕起伏。但是你看贝克特的这些戏剧作品,两个流浪汉在月夜下无聊地说着可有可无的话,然后在那里等待什么。或者几个人在一个封闭的屋子里,聊着过往,冷不丁地来几句让人不知所云的对话。那些话都有值得人反复咀嚼的特点。贝克特的反叙事并不是说没有了故事内涵,相反,他的反叙事抽象地揭示人的内心世界的终极图景。存在的本质并不是那些强大叙事所呈现的跌宕起伏,而在于心灵的孤独,和终极失败。后来,贝克特还有好些非常出色的戏剧作品,包括哑剧和广播剧等,也都很有趣味,充满思想生机。他的叙事节奏就是反叙事。
4.选择非母语进行写作。他的《等待戈多》和一些重要戏剧作品,都是用法语写成的。当然,他过后又亲自将法语翻译成英语。那么我们知道,法语不是他的母语,虽然他精通多门语言,但是母语肯定才是他最擅长的,但是他选择用法语写。这样,有些可能不流利的地方,反而成了戏剧文本中能够制造出“停顿”效果的精妙之处。
5.追求简洁,风格纯粹。从多和繁复到少和精确。如果说乔伊斯的文字是繁复华美的,那么贝克特就是简洁深邃的。这一点容易理解。
6.追求普遍性。乔伊斯着眼于都柏林人的真实,并由此透视其他地方的人。贝克特则是让人物走出了地域的特征,不但如此,他在戏剧作品中,你几乎看不到他自己的生活经历。里面的人物都是一些怪人,失败的人,残疾的人,流浪汉,等等。贝克特抹去了都柏林,抹去了乔伊斯所注重的真实。乔伊斯尽管远居异乡,但感情上并没有离开故乡。贝克特却将故事中的城市和背景全都隐去。就连人物,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仿佛是这个人,又仿佛不是。可以这么说,在追求普遍性这一点上,哲学硕士贝克特比所有的作家都走得更远。
7.贝克特式的深刻怜悯。如果放眼整个文学史,可以说,许多名著其实都在叙事中维护神权和君权秩序,贝克特不同,他只对命运的失败怀抱最深刻的怜悯。
贝克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即使还没大红大紫时,他也对别人删改他的作品感到难以接受,宁可不出版,也不肯妥协。对他而言,每一个标点、每一个停顿都各司其职,不好随便拿掉。1953年,贝克特的戏剧作品《等待戈多》在巴黎首演。虽说也有不少来自专业评论的差评和来自观众的差评,但还是引起很大的关注。后来《等待戈多》在纽约的上演获得巨大成功,贝克特大红大紫,于1969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等待戈多》是一部悲喜剧。这部剧讲述了两个男人,这两个人也是一对流浪汉,他们名叫迪迪和戈戈,他们在空寂的舞台上,等待戈多。同时也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其间,他们还遇到一对主仆:波卓和幸运儿,波卓对幸运儿百般虐待,幸运儿对波卓言听计从。迪迪和戈戈似乎相信,他们要一直等到戈多出现才行,但是为什么要等待这个戈多呢?他们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戈多的信使是个小男孩,小男孩每次出场都说:戈多明天就来,但是戈多就是没有来。一直到幕落,戈多都没有来。迪迪和戈戈也就还要等下去。
《等待戈多》颠覆了传统戏剧的结构。整出戏没什么道具,也没发生什么事,就是两个流浪汉在那里无所事事地聊着天。剧中的枯树很像十字架,月亮很大,显得很孤独,树下的人也显得很孤独。当然,最大的悬念就在于“戈多”,到底戈多是谁?戈多隐喻着什么?人们对这个故事的隐喻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戈多就是上帝,有人认为戈多是死亡,但是贝克特否认了所有揣测,他说他也不知道。
那么,剧中人到底在等待什么?我们通常的理解是,在戏剧舞台上,一个人出场肯定会带来一个转变,带来要么高兴的事,要么是痛苦的事,要么带来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或者带来一块饼干,也可能还会带来一句甜言蜜语,可是贝克特这部《等待戈多》,每一次小男孩出场时都说戈多会来,但是一直到剧终,这个戈多都没有来。这个说明什么?这就等于说,等待这个事情没有了结果,变成了一个轮回。流浪汉苦苦等待的戈多没有来,这就改变了人们对戏剧传统的那种期望。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虽然在舞台上,这个“戈多”没有出场,但是幕落之后,观众还在想着这个“戈多”到底是谁,人们常常把“戈多”挂在嘴边,一直到现在都是。在巴黎出演这出戏的那段时间,如果你问一个巴黎人:你在等谁,他很可能会说:我在等戈多。
《等待戈多》中的“戈多”就这样成了文学史上最动人的谜一样的景观。人们念念不忘的戈多到底是谁,我觉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出戏中,贝克特把“等待”这个动词写到了极致。人是一定要有所等待的,人是必须要有所等待的,人是不得不有所等待的。尽管,等待的结局可能是一直不来的“戈多”。
《等待戈多》的成功,使贝克特在戏剧上的路变得好走了一些。但他并没有停留在这个成果中。他继续写了《终局》、《开心的日子》、《跌倒的人》等许多戏剧作品,其中也有哑剧、广播剧之类的。《终局》是他自己在一生中最满意的一部作品。的确,那部戏剧非常有艺术趣味。这些作品都与《等待戈多》有不同之处。
成名后的贝克特,极其沉默,极少接受采访,尽量避免露面,避免私生活受到影响,他甚至连诺贝尔文学奖也不到场领奖,他躲过一次演讲。他只希望读者从他的作品而非他的生活中得到启发。他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年深居简出,几乎过着隐居生活,但他从没有中断对语言本质的思考和呈现。他的晚期作品比不上巅峰时期的《等待戈多》《终局》《开心的日子》等,但依然有着令人难忘的探索性。这些作品甚至都消解了语言,什么意思呢,语言越来越少,越来越简洁。那些语言甚至让人觉得就是一种幽灵般的存在。断裂的,成对的,相互依存的,相互对立的,肉体与灵魂,等等等等,你分明能感受得到,却难以表述你的感想。难道他对这个失败的世界无话可说了吗?也许。但根本的原因我觉得还是在于艺术视野。对于怎样呈现他眼中的秩序和关系,他苦思冥想,他对世界的悲悯和嘲讽都有强有力的呈现方式。其中有一些很短的作品也挺动人的,比如有一篇只有三页长的作品叫《夜与梦》——这或许是他的最后一部戏剧作品了吧?在文本中,他不知所云地写了一个人和梦的互动。那里面隐含着一对对哲学范畴,而他选择的形式,是用了舒伯特的音乐来烘托。就是把自己的戏剧按照艺术歌曲的结构来构思。舒伯特的艺术歌曲是有歌词的,那首艺术歌曲的曲名就叫:《夜与梦》,那是非常幽美、非常忧伤的一支曲。饱受病痛和眼疾折磨的晚年贝克特引用了《夜与梦》中的一句歌词:“啊,甜美的梦啊!” 我想,他可能有意选择这种非常抽象的文学形式,向他挚爱的这个世界,告别。
当然啦,贝克特的后期作品都没有引起《等待戈多》那么大的反响——这很正常啊,但人总归是要朝着未来走去的,一个人如果有激情、有艺术才华,一定不会停止对可能性的追逐。他不在乎世界怎么看待他,他在乎的是穷尽自己的能量。我觉得,每一个靠近他的作品的读者都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寻求难度,而非谨守所能”。这就是我今天这个线上讲座的标题,其实呢,这句话正是塞缪尔·贝克特在评论绘画作品时说过的。好,今天的分享就到这里。谢谢朋友们。
(2023年3月“绿色和谐书院“线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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