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评论 | 雨中山果落

 雨中山果落

(加拿大)芦苇


人跌跌撞撞地奔忙在世上,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踏过一条又一条的路,后面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前面的门却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人被荆棘地里的碎石砾磨破了脚,匆忙得来不及掏空鞋里的细沙,而路途所遇,着实有些不值一提。叔本华曾经提及的第三种悲剧听起来格外乏味,那是一些普通人之间的彼此对立,既非大恶,亦非大邪,甚至只是某种莫名其妙的“命运捉弄”,然而,这些对立可以在逻辑上成立,并造成相关人物的灾难。这一观点为许多艺术家所青睐,创造出各自的悲剧模式。叔本华大概不是一个顶尖的哲学家,但他一定是哲学家中的顶尖作家。对悲剧的认识到了这一层次,就生出美。阅读悲剧,感受悲剧,悲剧之美无声地渗入读者的心灵。人只有在理解悲剧的那一刻,才算对命运有所理解。我在年少时读过叔本华的《名言录》,以为他是一个愁眉苦脸的“悲观主义者”,及至成年后重读他的作品,我才看出他的乐观。这个世界在他看来,悲剧是必然的,孤独也是必然的,“要么孤独,要么庸俗”,但谁愿意变得庸俗?在叔本华看来,“痛苦、不幸恰恰就是肯定的东西,亦即所有的幸福和满意,却是否定的,也就是说,只是愿望的取消和苦痛的终止。”故而,叔本华式的悲剧观不意味着“否定”,反倒更接近东方式古典悲剧中的“放下”——消除欲望,修炼内心,进而消除痛苦。

我们曾在中国的古诗词中体验过古代诗人的此种悲剧意识。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唐代诗人王维如此写道。独坐的落寞不只在鬓已全白、夜已二更,更在于白发无法变黑,仙药难以练成。岂止是“难以”,简直就是绝无可能。诗人的眼里只看见了寂寥:山间野果自雨中散落,草间夜虫聚灯下低泣。

瞧,野果、夜虫、白发老翁、鸣虫叫声……这是多么平凡的夜!没有电闪雷鸣,没有狂风大作,也没有令人胆寒的虎啸狮吼。但我们读过此诗后,对诗人夜深心冷的境况感同身受。如此寂寥,何以解忧?历史呢?废墟呢?全都没有!没有那些豪迈的修辞,只有一切落空时的惆怅和一丝微弱的声音。诗人发出的悲歌极其纯粹,艺术上没有什么铺垫,只有平铺直叙的匆匆数笔。我们的心仿佛被撞了一下,却没有被撞到流出血来。这首诗与中国古代文人画的风格相似,禅意在其中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

有人说,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作品都缺乏宗教层面上的悲剧意识,其实不然。王维的这首诗歌就有浓郁的悲剧意识,而且也有真挚自然的宗教情怀。

诗人不甘年华就此别过,不甘追求不朽的意念如黑夜般疾速沉没,那曾经汹涌沸腾的心如今只剩了虚无!接着,诗人话锋一转,又从不甘不平中有所醒悟,并从佛教教诲中找到了救赎之道。

“唯有学无生”。人的生老病死犹如一记铁锤,随时都可能砸到每个人的头上,唯有此时此刻可以把握,别无其他。一切都是转瞬即逝,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只有什么可以永存?只有学佛修佛,而后不生不灭。去我执,在此世,入空境。万物有灵,融入自然,融入虚无,“无我”之际,方有永存。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去的是实有,回的是虚无。只有虚无之物才有“不朽”。王维是一位寄情于优美自然的诗人,他眼中的“有情天”与心底的情感、信念也是相连的。

这首平淡的诗,无赤壁哀叹,无蜀道泣泪,无莫大悲愤,无极端痛苦,有的只是时间的嘲弄以及人与时间的对决。那么救赎呢?是不是很像镜花如幻,难以触及?然而,无论人生从哪一个方向来,到哪一个方向去,救赎都是结局。虽然“消逝”等候在前,但救赎的愿望远比消逝更为长久,这一点尤其令人感动。救赎的路径既通向感性,也通向理性,它死守着生命的根基。这首诗里的救赎意识颇为突出:明知来日无多,也不沉溺于人间并无仙丹的悲苦,即使人生的谜底尚未揭晓,也要豁出去追寻一番!这样的意识其实就是一种现代意识,人意识到转瞬即逝中的“我”的存在!有了这一醒悟,人才有救赎的必要。现代意识并非只属于现代人……

这首诗以平缓静雅的自然风格展现了一幅具有长久美感的画面,淡淡的,幽幽的,绝情而去的时间游荡其间。这一刻属于所有的人。作为诗人的读者,我们在几个世纪之后还在吟诵他的诗句,我们分明感受到,那一位白发老翁的心绪还活着。

他的“虚无”等同于“实有”。

深受佛教、道教影响的中国式文学悲剧总是散淡而隐忍,虚无之“去我执”,向内修行,自我超越,仿佛世界上并无任何观众,无须刻意追求强烈的戏剧化效果。这种悲剧风格到《红楼梦》之时就被演绎得更为成熟、瑰丽。我一向觉得,林黛玉死后,《红楼梦》就已失去温情。但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那一段的描写却极有感染力。热闹的一边,冷清的一边,爱已成空,泪已滴尽。到终局时,宝玉离家出走,当了和尚,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生的虚空在《红楼梦》中可谓灵魂之词。从故事开始的空空道人,到“好了歌”以及“太虚幻境”,直到最后,一切都“幻化成书”,空空道人携一部《石头记》与时间交锋,将曹雪芹时代的虚空和中国人所感受到的命运虚空予以最富有文学性的呈现,在这个过程中,不难感觉到,王维式的散淡与隐忍气息也在书中流泻而出。《红楼梦》这部书的骨架正是由佛教、道教的中国式碑石搭建而成。宝玉的结局就是什么都不要了,向内,向自己的内心走去。他要追随前世那颗绛珠草的灵魂而去,他身在“此世”,心却脱离了“此世”。宝黛二人对于强加于己的悲剧命运有过抗争,小说的结局正是这一抗争的体现。他俩对中国传统中对几世几劫轮回的顺从生出了孩童般的叛逆,不肯安然接受被胁迫的命运。既然无可奈何,既然花落无所留,不如尽情而“死”吧!这一对生于富贵温柔乡的贵族青年恋人,因为相爱竟走到了“无立足境”,最后,一个葬花,不肯从俗;一个出家,大彻大悟。

幸福的时刻很短,幻灭的时刻很长。宝玉的背影就像行进在无边的荒漠里。他和林妹妹有所期待、有所留恋的幸福,早已消失无踪,只有后世读者的凝视与叹息留得住他的背影。

这也是艺术的结局。


——写于202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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