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评论 | 你不要迷失
你不要迷失
——读萨拉马戈的“愤怒之书”《失明症漫记》
(加拿大)芦苇
起初只是一个人的失明,一个人的恐慌,一个司机在十字路口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失明的一场恐慌;
接着是一群人的恐慌,一群忙碌的人在各自熟悉的命运场景中突然失明的巨大恐慌;最后是所有人的恐慌,所有被传染眼疾的人在地狱般的人间苟活着的走投无路的恐慌。失明症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白色眼疾”,患者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白瓷般的白。这象征着“一片光明”的白色背后,世界只剩下了黑暗。更可怕的是,作为传染性极强的瘟疫,人们相互对视就会被传染眼疾。也就是说,人们眼里的“黑暗”和“光明”是可以被传染的……这样充满隐喻和象征的寓言式开头,怎能不引起读者的丰富联想?但对于书中人而言,这样的现实该是多么的可怖!
与加缪《鼠疫》一书中所描写的瘟疫刚发生时的情况相似,一位医生最早意识到了眼疾的发生,紧急向“有关部门”报告。“有关部门”决定“再等等看”,并过滤真相以免造成市民恐慌。接着,政府又将患者强制隔离在精神病院,任其自生自灭,看守的士兵害怕染疾,非但不同情这些倒霉的人,反而虐待他们。盲人们无法解决吃喝拉撒睡等日常问题,也无法组织起有序自救。被送进来的病患越来越多,问题也越来越多,破旧的精神病院成为被遗忘的人间荒地,后来,士兵也全都失明了。
最终,所有人都失明了,城市瘫痪,昔日的文明之城沦为蛮夷之地。盲人们整日整夜地嚎叫,越来越不在乎面子、尊严,精神上仅存的一点光明洁净也荡然无存,为了吃上一口面包屑,他们甘心沉沦,放弃了文明社会的一切教养和规则。
作家不愿赐予笔下人物名字。这些无名无姓的人只有一个共同的称谓——“盲人”。他们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自己,他们分不清黑白与善恶,他们的灵魂游荡在地狱深处。这是一群退化了的丛林野兽,自我意识变成了镜中虚像。山高月小,人生世事,俱往矣。
在“满城皆盲”的混乱中,只有医生的妻子视力正常。当初,并未变瞎的她为了帮助失明的丈夫,假装染疫,混进隔离区。盲人们因为“看不见”而失去了行动的自由、观察的自由、思考的自由,行动被禁,眼睛被遮,他们“看不见”真实,他们的眼里只有黑暗“真相”中的“光明”——眼前毫无意义的一团白。医生妻子作为唯一“看得见”的人,目睹了城市的毁灭和人性的凶残,目睹了人们因“失明”才暴露出的“真实的样子”。活下去!她决心帮助自己和别人活下去。有位持枪盲人组织起一伙暴徒,霸占食物、强占物质、奸淫女性。医生妻子几经周折,最终用剪刀杀死了这位盲人首领。
医生妻子在历经劫难后坦然接受了自己和丈夫的懦弱,当她原谅丈夫被妓女(即戴墨镜的姑娘)引诱的时候,自嘲说,“世界就是这样开始的”。萨拉马戈对“戴墨镜的姑娘”抱着复杂的热情,很多男性作家喜欢触碰妓女题材,的确,反差大的人物形象易于制造小说的“奇观化”画面,易于刺激读者对文字生出模糊的幻觉。小说家让引诱过许多男人的妓女身披母性光辉,或许也有其阅读效果上的考量。一个以破坏感情为职业的女人可不可以表现得既善良又温情?当然可以。但这样的谋篇布局在此情此景中未必令人信服。小说家还将书中最慷慨的赞美献给了这位盲女,让她在复明后承诺,她将继续爱她在失明期间爱上的又老又丑、但却不乏勇气的戴眼罩的老人,那一刻真是感人,仿佛在绝境中感受到救赎的力量。其实,医生与戴墨镜姑娘发生的偷情故事与“创世纪”之初“偷吃智慧果”的典故之间,并没有什么可比性,倒是更像一场刻意安排的出轨,整个过程显得仓促,缺乏艺术上的合理铺垫。
医生妻子这个人物的人性层次则比较丰富:既懦弱,又勇敢;既有无理性的时候,又有有理性的时候;既逆来顺受,又有“活着的人需要再生”的及时顿悟。她甘愿为帮助大家获得食物而屈服于歹徒的淫威,这或许也会让机智的读者质疑作家编造故事的能力,但这一情节也不乏其合理性:生活优裕、心地良善的人,即使在不得不反抗的时候,也会因不敢下手杀人而被迫忍受屈辱,毕竟杀人是需要“训练”的。
小说家笔下令人生不如死的人类绝境,也通过医生妻子的观察得以揭示:
不仅厕所很快成了这种状况,成了臭气熏天的巢穴,大概地狱里被判罪的幽灵们的排泄地也不过如此,而且,由于一些人缺乏自尊自爱之心,一些人突然急不可耐,走廊和其他必经之地在很短的时间里都成了厕所,先是偶尔使用一下,后来形成了习惯……那时他们才用手按着肚子,两条腿紧紧地夹着往那边走,在被人们踩过一千遍的粪尿地毯上寻找一块三拃宽的干净地方……只有几棵历经原来住在这里的疯子们丧心病狂的折磨之后幸存下来的光秃秃的树干,还有那些难以完全埋住死者的几乎平了的小土丘。
如此难逃一劫的绝望足以令读者因神经脆弱而“逃离”这一群人、这一本书。但书中的盲人却无处可逃,他们在将死的麻木中寻找食物和排泄之处。爱发议论的小说家认为,这些人失明是因为失去了判断力和理解力,而正是他们所失去的判断力和理解力才使他们患上失明症。医生妻子看见了不得不看见的一切。每当夜晚来临时,她只能独饮寂寞,她等待着与别人一样,因为她不想分清白昼与黑夜。唯独她“看得见”的这一事实,将她抛入绝对孤独和难以承受的道德责任之中。
“看见即自由,自由即看见。人和人之间是自由者之间的关系,却又是无法完全相互理解的,所有人都既是盲人,又是唯一的见证者。”这是清华大学哲学教授黄裕生的原话,如若用以形容《失明症漫记》中医生妻子的孤独,十分贴切。这一断言也指向了所有人的孤独。
医生妻子能够“看见”,本该感到自由。但她却情愿失去视力,因为自由也意味着孤独。她所看见的,别人看不见。她无法告诉别人一切,她无法被理解。
恐惧变成末日降临般的狂啸与寂静。大家等待的并非复明,而是死神。人若失去对未来的期待,前路除去死亡的深渊还能遇见什么?那样的时候,上帝都不忍多看人间一眼,小说中还写了一件离奇的事情:在一座大教堂中,所有圣像的眼睛都被人用白布蒙上了。
萨拉马戈说过:“我们都是这样的混合物,一半是冷漠无情,一半是卑鄙邪恶”。他所指的“我们”,是与无限江山为敌的人类。七十六岁的他最终凭借《失明症漫记》夺得199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书中的“盲人”“失明”“黑暗”“组织”“重生”等概念,隐喻了人类的生存现实。萨拉马戈渴望遇见一个公平社会,但他的乌托邦之梦并没有实现。他似乎也没有能力找到合理之物。这使尖锐的读者只能从作家无限抽象的痛苦中看见冷酷和迷茫。是啊,萨拉马戈的愤怒与灰暗深深刺痛了世界。黑暗的森林里隐约有路,有即将隐没的清冷月光下的路标,但萨拉马戈却茫然地抽出匕首之笔,将夜涂抹得更黑,将路标投进茫茫大海,将第二天的太阳抹去,森林陷入了永远的黑暗与死寂。
人们聚集在一起共赴“必死”之约。那并非肉体之死,而是灵魂之死。所有的人都被小说家安置到了悬崖边上。
小说家用极端的语调展示人类的残忍。他在叙事中运用的语言、语法漠视一切秩序,仅在传递他最微弱的声音,一种介乎文明世界与动物世界之间的原始又凄凉的声音。
他的叙事与内心的无路可走叠合在一起。平实又虚空的句子准确地传递了人物内心的流离失所。如果我们能更进一步地“看”,我们就会看出,那流离失所的恐惧也同样属于萨拉马戈。小说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但他们早已决定继续向前,那里没有食物,有衣服却不需要,有书也不能读。一条条街上到处是寻找食物的盲人,他们从商店里进进出出,两手空空地进去,出来的时候也几乎总是两手空空……
这部小说很像在讲述一个连绵不绝的噩梦,长句多,人物凑在一起发出类似梦呓般的苦闷声音,有一些自然段长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一个长达数页的自然段可不是一般作家能够驾驭得了的。人物之间的对话也令人迷失:没有引号,没有分行。整本书只使用逗号和句号。中文译本中的分号并非源于原著,而是源于翻译家范维信先生的机智。为了方便读者阅读,他自作主张地使用了分号。我们在刚开始阅读时可能不大适应小说家精力旺盛的长篇累牍,人物的虚空,语言的无序,都令人感到窒息,但在适应他的表述风格后,我们就理解了他笔下的那种混乱。这部书的心理独白和剖析全都非常长,需要我们集中心力探究其内涵。
我们被萨拉马戈的故事吸引,我们又千方百计地想摆脱他的故事,谁不想摆脱孤独呢?小说家虚构出一个不合理的现实,逼迫我们观看、观察、看见。
一群失明的人。一座失明的城。
当医生妻子带领一众盲人逃离失火的精神病院后,遇见了一位盲人作家。这位盲作家一直坚持写作,哪怕他只是将很多字重叠在了一起,很显然,盲人写作与盲人摸象相比,前者更为艰难。但这真的有用吗?作家的创作对于纠正黑暗有用吗?这位坚持在黑暗中捕捉灵魂暗火的人得知医生妻子“看得见”之后,鼓励她:你不要迷失。
读到这里,我无法无动于衷。在一个语言失去秩序、理性遭遇重创的时代,我们真的不会迷失吗?在利益面前,我们能够坚守正常的良知和判断力吗?眼下的世界既开放又封闭。普通人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都在受到各种权力的侵犯,而利益阶层的合流也在加快步伐,一种新的“弱肉强食”正以理论方式要求民众愉快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以经济利益为核心的专制政权和他们亲自把控的各级垄断资本,不断地挤压正常市场竞争中的自由资本的生存空间,加速蚕食言论自由、信仰自由等人的各项基本权利。一个严肃作家如果还葆有梦想,那他的痛苦与这位盲作家是相通的。尤其作为华语作家,在这个年代是极其狼狈的。没有出版自由和言论自由,在写作之前,为了发表、出版,为了能在网络中顺利发出自己的文字,作家们不得不先进行一场“自我审查”。如果一个博主向一个平台申诉“我没有什么违规言论,你为什么删除我的帖子?”时,我们不忍批评他的迟钝,但是,当一个作家申诉“我没有什么违规言论,你为什么删除我的帖子”时,所有的作家都因此蒙羞。这算什么“申诉”呢?一个作家居然在质问删帖中承认言论控制的“合法性”?
因此,在当今这个时代,比放弃更艰难的是学会“看见”,学会在“看见”的同时不要迷失。
萨拉马戈这本写瘟疫的书也让人想起加缪的《鼠疫》。开头,结尾,过程,都看得见加缪作品的影子。但两部作品的叙事和思想内涵又有明显差异。加缪的“零度写作”中流露出他对秩序和文明更迭的坚强信仰,他让我们看见世界变好的可能性。如果说萨拉马戈是文学史中擅长制造“毁灭”的天才,那么加缪就是擅长制造“创造”的天才。萨拉马戈怀疑文明更迭对于完善人性的益处,他也怀疑制度建设和信仰可以拯救人性,他不相信悲剧和孤独的尽头会产生出公正,他不相信《圣经》中的上帝,却在心中隐隐期待着人间的“上帝”。加缪在本质上是反对“人间上帝”的,他的一生都在竭尽全力地抵抗“丛林法则”,他希望建立一个有爱有美有平等的有序世界。
他们都是愤怒的人,但他们的愤怒发出不一样的声音:加缪的愤怒是一簇簇火苗在黑暗中发出的噗嗤噗嗤声;而萨拉马戈的愤怒则夹杂着唯恐万物终结的凄厉呼叫声。
——写于2019年9月,发表于《异乡人之书——芦苇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