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评论 | 来自虚无的声音

 来自虚无的声音

——读贝克特《跌倒的人》

(加拿大)芦苇

(发表于2024年第3期《中文学刊》杂志)

内容摘要 自从人在地球上开始游荡的那一刻起,人类心灵的最神秘力量就总在牵引人们环绕最重要的问题打转,找寻意义。贝克特及同时代的思想者被抛入以“存在”为核心所推导并阐明的真实“虚无”中,他与时代的对峙就像一出没有结局的寓言,他只能在充斥着时间与记忆无穷冲突的悲哀中模拟虚无的声音。那是唯一的真实。

关键词 贝克特广播剧 跌倒的人 来自虚无的声音 鲁尼夫人 芦苇评论


跌倒的人

贝克特在《跌倒的人》一剧中引用了《旧约·诗篇》第145篇第14节中的一句话,“上帝要提携跌倒的人,又扶持被重担所压的人。”这是鲁尼夫妇谈及布道人哈代周日讲稿内容时,由鲁尼夫人告诉鲁尼先生的。说完后,两人先是“沉默”【1】,而后“一起大笑起来”【2】。这一前一后的“沉默”与“大笑”,曲折透露了剧中人对于“上帝”或“神”在人类困苦中总不免“缺场”的一股悲观情绪。

那么,人为什么会跌倒?一个处于站立状态中的人受到干扰,身体失控,便会跌倒。由此引申开来,人在犯错之时,必然也免不了另一种形式的“跌倒”。一个在世上活着的人,从生到死,路途上总不免遇到疾病、痛苦、诱惑、贫穷、强力、胁迫、欺骗、信仰缺失、死神逼近等不速之客,若是把握不住生存的本质,所见皆是混沌,那么,人生即为下陷的“泥沼”,此即人在命运中“跌倒”的另一种形式:因丧失理性记忆中的存在根基而导致了精神“跌落”。

贝克特与法国后现代主义的哲学家们在质疑现代性这一点上心有灵犀,当传统哲学中具有启蒙特征的形而上学原则被抛入凝滞状态时,人们的精神求索也仿佛行至穷途末路。即将断裂的危险会使一座桥摇摇欲坠,而对历史与理性的瓦解、重构也使一代人的心灵处于摇摇欲坠之中。怎样走过这座“断桥”呢?它看上去很险,没有平稳的桥面,也没有坚实的桥墩。

贝克特最终选择了文学,这大约也是他拒绝成为理性预言家的一种姿态——艺术家无疑比预言家更能唤醒那些相互残杀的人。然而,所有的怀疑最终都不得不回到主客体的关系,回到自我与他者、自我与神的关系中来。所有的怀疑最终都不得不在人与世界的终极对决中返回到自身。被踩空的、无所不知的形而上学此时又奋力挣扎,发出忽强忽弱的声响。站不稳的人们仿佛刚从超感性领域中摆脱出来,就又被拖回去。自从人在地球上开始游荡,人类心灵的最神秘力量就总在牵引人们环绕着最重要的问题打转、找寻意义。贝克特及同时代的思想者被抛入以“存在”为核心所推导并阐明的真实虚无中,他与时代的对峙就像一出没有结局的寓言,他只能在充斥着时间与记忆无穷冲突的悲哀中模拟虚无的声音。

在《跌倒的人》中,有一群得不到尘世幸福的劳碌之人,彼此忽视,彼此倾听。贝克特希望读者和观众能敞开心怀,接近这群“跌倒的人”。

我相信,贝克特是文学史上最倾心于“思想整一性”的作家。他的著名戏剧作品都极为抽象,我们对那些故事的发生地、年代、人物来历等,无不感到一筹莫展。如果我们坐在舞台下,看幕布升起,我们会与演员一起,耳闻目睹,身临其境,经历种种艺术冒险,揣测剧中人的动机和心事。梦魇般的情景虽然结束了,而我们的心灵搏击才刚刚开始。贝克特戏剧所特有的“非戏剧性”冲突全在于人类最深层次的心灵困苦,而不在于情节本身,那些简洁到只有乡间公路、枯树,甚至只有一张轮椅的舞台布景,简直让导演和演员备受折磨。演员要在毫无遮掩的空间中使尽浑身解数:说简单的台词,做夸张的动作,流露不间断的迷惘,将人物内在的意志和精神错位真实地袒露于空气中。那些幽灵一般的所谓“失败者”,到头来都让我们觉得似曾相识,那些人仿佛想不起什么事,却又没完没了地说着往事,舞台上也会零星漂浮着一些不同于灰暗色调的绿叶什么的。无论喜不喜欢,我们都能感觉到,那些极其抽象的故事可以发生在宇宙间的任何位置、任何时刻,所有人都被卷入贝克特的“失败”事件中,所有的华丽和繁华都显得多余,包括各种声音。但《跌倒的人》却有所不同。

来自广播剧里的声音

该剧是贝克特于1956年时应英国广播公司之邀而创作的第一部广播剧,讲述了七十多岁的鲁尼夫人沿着乡间道路去火车站接回盲人丈夫的故事。相较于贝克特式的“无言”、“无声”,这部为广播剧量身定做的戏剧作品却显得异常喧闹,各式各样的声音就像奔腾不息的河流那样,向命运发出阴沉又悲凉的乞求。活着,既沉默着忍受,又竭尽全力地发出一点动静,否则,没有一丝声息,就像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每个人的身上都系着一个铃铛,风一吹就响起来。

贝克特这部最为写实的、最具地域特征的戏剧作品,却因其形式上的“热闹”而成为贝克特所有戏剧作品中最为寂寥的一部。

非但如此,擅长运用现代传媒手段的贝克特也拒绝将此部作品改造为舞台剧、电影,他只希望以广播剧的形式进行演绎。文本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具有爱尔兰乡村气息的动物、农舍、赛马场、马车、乡间道路、尘土、站台、蒸汽火车等,都无法在屏幕上出现,听众只能在广播中驰骋想象力。鲁尼夫人的乡间道路坑坑洼洼,走下去,会遇见火车,它的汽笛声可能令人憎恨。

贝克特的读者当然要幸运得多,细读他的文本,不但会记住富有艺术感的故事画面,也毫无疑问会记住鲁尼夫人在路上所听见的各种声音。

在这部广播剧作品中,贝克特精心使用声音来玩味他的艺术理念。

年轻时的贝克特曾经在《论普鲁斯特》一书中谈到音乐:“音乐是普鲁斯特作品中的催化剂。它使普鲁斯特确信自己对于人格永恒和艺术真实的怀疑。它将众多特权时刻整合为一体并与之并驾齐驱。”【3】贝克特成名后对这篇评论偶像的文章不以为然,认为它故作高深、无病呻吟。但我们从中能够看到贝克特对于打破旧规矩的野心,以及他寻求在作品中承受一切无序、混乱的艰辛努力。在《跌倒的人》中,贝克特就将声音当作了艺术催化剂。这自然也包括由剧中人的话语、动作及内心活动所共同合成的来自生活的声音——这声音与贝克特的文本一起,再也不会消失了。

广播剧与其他舞台剧不同,它仰仗语言、音效。收听广播剧的听众通过声音接收表象与内在。作家的心理描写、暗喻无法通过听众的眼睛去感受,而要靠演员通过声音、语调的变化来传递。这就使作家的创作与演员的演绎之间必须达成默契。我读过该剧本后,曾上网听过首播录像,一开始就被剧中鲁尼夫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音迷住了。鲁尼夫人低沉又困苦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音乐声、动物叫声、车轮声等,将爱尔兰乡间的一幕生活场景演绎得惟妙惟肖。

从第一句台词“可怜的女人”开始,鲁尼夫人内心世界的无奈、虚弱和伪装的强悍就开始撞击读者的心扉,戏剧序幕的拉开既华丽又不失简朴:


乡下的各种声音。绵羊、鸟、奶牛、公鸡,各自发出叫声,然后一起发出叫声。

沉默。

鲁尼夫人沿着乡间道路朝火车战走去。她踯躅而行的脚步声。

路旁农舍传出微弱的音乐声。《死神与少女》。

步伐慢下来,停住。

鲁尼夫人:可怜的女人。独自住在那破烂不堪的旧房子里。(音乐声更大。沉默,唯有音乐声。脚步声再度响起。音乐声渐弱。鲁尼夫人低声咕哝,音乐旋律响起。她的咕哝声渐弱。

大车的车轮声越来越近。大车停住。

步伐慢下来,停住。

是你吗,克里斯蒂?【4】


所有的声音合并成一幅可供读者浮想联翩的画面,将鲁尼夫人的心情衬托出来。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弦乐四重奏在剧中有重要地位,它取材于希腊神话,死神紧追不舍,留恋人世的少女置身于恐惧中。舒伯特的悲歌如泣如诉,敲击出贝克特对命运空虚既感到悲愤又感到无奈的失落心情,剧本结尾的暴风雨声也与乐曲结束时的内涵颇为契合。很显然,贝克特对于死神的必胜极为不满,他藉由舒伯特的音乐传递对死神及毁灭力量的还击。在渐强、渐弱的音乐声中,艺术的魂魄也悄然闪现,人物之间的距离,人物与时空之间的距离,读者听众与剧中人心声之间的距离,都一一再现,所有的读者听众都仿佛想起一些什么……贝克特也以舒伯特的悲怆乐声来表达生死之间的距离,表达浮光掠影与永恒之间的距离。的确,只有在合适的距离和停顿中,一切喧闹和寂静的声音才会被听到。

阴郁的叹息和永恒的漂泊

女主人公鲁尼夫人的人生乏善可陈,但她拥有一样武器,即言语间浓郁戏剧感所带来的慰藉,她的话语辞藻华丽,充满音乐节奏感。那也是源自爱尔兰的印记。爱尔兰的戏剧大师约翰·辛格就曾经淋漓尽致地描写过这种风格——爱尔兰也是离莎士比亚故乡很近的地方呢。然而,言语的华丽腔调无法改变生活的本质……

鲁尼夫人对自己总被生活、婚姻吞没感到忿忿不平。她遇见了骑自行车的泰勒,泰勒对郊区路上的尘土、天空发了一通牢骚——这使鲁尼夫人立即抵达悲伤的彼岸,她的哭声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咱们站在这儿干啥呢?咱们这阵子这尘土是消停不了的。它要真是消停了,就会有一个庞然大物轰隆隆地开过来,再让它整个飞旋起来直上云霄……

跟他讲,你那可怜的妻子,就是她让我告诉你的,那些个东西又一次像洪水一样袭来,将她淹没了,于是……(声音哽咽)……她就直接回家了……径直回家了…… 【5】


这样一种夸张的戏剧语言让我们立即注意到女主角的个性,从她的脚步声和哭声中,我们意识到她很冲动且茫然。自称为“丑老太婆”的鲁尼太太体弱多病,身形肥硕,性情乖张,说话尖刻,凡事大惊小怪。为了给周末下班的盲眼丈夫一个生日惊喜,她拖着病体独自离家,去火车站接人。她在路上遇见了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老熟人,有的待她不错,彬彬有礼;有的对她既不耐烦也不大尊重。贝克特在对人物语气和现场情境的描写中也暗示了鲁尼夫人与泰勒和斯洛克姆的暧昧关系。过紧的紧身衣,被车门卡坏的外衣,各种与短暂欢愉有关的声音,都暗示了鲁尼夫人与男人之间的仓促又缺乏温情的婚外交媾行为。这些仿若尘埃的虚无,颇令人感到迷茫。在贝克特的视野中,鲁尼夫人去火车站的往返旅程暗含“人生旅途”之意,故而,我们不必对她在那么短的路途中竟然还有心思和“情人们”做爱而感到惊讶,这只是一个含糊的艺术暗示。这些时刻约莫发生在鲁尼夫人不快乐人生中的某一瞬间,但未必就发生在这一次的接人途中,这只是艺术上的煞费苦心罢了。贝克特对通过一次出轨的细节来表达婚姻之痛略显犹豫,就干脆制造出诡异的声音,来隐喻不和谐婚姻中的充满肉欲色彩的背叛及其实质。换句话说,鲁尼夫人似乎只得到了不充分的性的满足,而没有得到因为爱而流下幸福泪花的情的满足。带有性暗示的各种声音,比如树篱背后的轻佻笑声、泄了气的轮胎声、男人的喘气声、鲁尼夫人的咒骂声等,藉由广播的形式,令听众产生丰富的联想、思索。

滔滔不绝的鲁尼夫人不放过任何机会,向每一个人唠叨自己的存在与孤寂。我们从鲁尼夫人的脚步声中可以探秘她的人生旅程。她注视着尘土,她聆听着风的声音。她忍不住与人攀谈,但一开口却又显得更加难过。她走啊走啊,不知道脚下会不会突然飞来一块巨石,她无法摆脱内心的沉重与苦涩。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她的虚空感。这与贝克特内心深处对故乡以及爱尔兰女性的记忆十分吻合,他记得她们。他对她们的怀念、嘲讽皆源于怜悯。鲁尼夫人说话的语气也令人联想起温妮——贝克特另一部戏剧杰作《开心的日子》中的女主人公。温妮的半截身子被埋在沙丘里,却锲而不舍地向无话可说的丈夫索求更多的爱、更多的话语。对于爱,鲁尼夫人也有温妮式的困窘,她们都不讳言爱的匮乏。不同的是,一个身体受限,一个还在路上走着。

鲁尼夫人的一路所遇,从内容上看,从出生到死亡,应有尽有,充满了哀伤和凄苦,充满了与死亡、疾病、衰老、遗忘、烦闷、孤独等人生困局有关的绝望。但从文本的表现形式上看,却充满诙谐感,贝克特的喜剧细胞变成剧中人的喜剧细胞,贝克特对故乡的复杂情感也通过剧中的环境烘托和剧中人的精致语言得以释放。鲁尼夫人和路人的表演热情就在他们口语化了的华丽辞藻中。当鲁尼夫人讽刺菲特小姐对她视而不见时,抱怨道:“菲特小姐?这印花棉布跟我是不是太相称了,竟让我都湮没在这一砖一石中了啊?(菲特小姐退后一个台阶。)这就对了,菲特小姐,凑近点儿看,你终究会看出原本是个女人的形状。【6】菲特小姐不得不与鲁尼夫人搭讪,并为自己的心不在焉辨解道:“所以要是你刚才觉得我是装作没看见你,鲁尼夫人,你可就真是冤枉我了。我见着的就是暗淡朦胧的一大片,不过就是暗淡朦胧的另一大片。”【7】这些具有浓郁艺术感的对话听起来漫不经心,天马行空,又不失语言张力,泄露出人物不可遏制的内心秘密。

鲁尼太太接到丈夫后,先前的尖酸暴躁立即变成了恭敬和顺服,这位乡郊老妪虽然用词考究,对人苛刻,仿佛自己的感受有多么重要!但她却连要不要一点粪肥都不敢做主,向丈夫索吻,也遭到毫不留情的奚落。那时的妇女即使头顶贵重珠宝,也只能将珠宝上的光亮全部献给男人,那时候的男人习惯于俯视女人。鲁尼夫人韶华已逝,膝下没有子女,孤独如影随形。她一路所遇的熟人们也都很苦恼,每日里被生活追着跑。他们在鲁尼夫人的絮叨和夸大其词中趁机发泄对命运的不满。不按时到站的邮车,消停不了的尘土,洪水一样侵袭而来的孤独,被压死的母鸡,患病的人,去世的布道者,在教堂里旁若无人的年轻女人,霸道乏味的盲眼男人……贝克特在描述这些人的对话时,也仔细“注释”出许多声音:梦幻般的说话声、咆哮声、脚步声、哽咽声、抽泣声、汽车喇叭声、刹车声、颠簸声、自行车铃声、火车汽笛声、鞭子声、关门声、音乐声、动物尖叫声……鲁尼夫人路遇的人和事,都在上述声音中喧闹一番,又趋于沉寂。这些人事都不构成作品整体叙事中的某一条主线,只是不经意地被提及、又不经意地被抹去,但读者心里已留下那些声音所传递的悲凉情绪,那些不同个体经验所汇聚成流的集体情绪。

来自虚无的声音

整个故事最大的悬念只在剧本的结局,鲁尼夫人接到丈夫后一再追问火车晚点的原因,丈夫却粗暴地支开话题。后来杰瑞出现,鲁尼夫人才得知火车晚点是因为一个小男孩掉下了火车。故事在此处嘎然而止,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说明:“他们站住。狂风暴雨声。”【8】鲁尼先生平时在上下班路上曾被淘气的小孩欺负过,他怀疑自己曾经有过可怕的念头,要“将一条年轻的生命扼杀在萌芽状态。”【9】小男孩作为掉下铁轨的“跌倒的人”,并没有正面出现在剧本中。那可仅仅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啊,他兴许还在想着家门口的那一棵橡树呢!他兴许有过扔掷小石块的淘气,但他却不曾真正采摘过玫瑰树上的花苞呢!贝克特相信,对新生事物和包括年轻人在内的弱者的精神摧残,令人绝望地发生在很多时刻——人得不到救赎的那些时刻。小男孩若是被人推下铁轨,那凶手就是真正的“跌倒的人”——犯了罪的、犯了错的人岂能不是“跌倒的人”?当然,小男孩的“跌落”也可能只是象征着人类历史中从未消失过的对新生事物的扼杀。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什么。那些初生的如萌芽般需要精心呵护的事物——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常常在还没有开始成长的时候就被丢弃了。还未萌芽就夭折之物,在贝克特笔下,绝不会单指一个小男孩,或者单指整体意义上的人类。我相信,贝克特也借此细节缅怀早逝的理想、爱情、梦、灵感、被抑制的激情……贝克特在《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中对此种“夭折”发出了最软弱也最痛苦的哀叹:“或许我的大好年华永远逝去了。当时还有一丝幸福的机会。但我不愿意重温那岁月。冲着现在的激情我不愿意。不,我可不愿意重温那岁月。”【10】克拉普的潜台词其实正相反,他想重回旧时光,他想抓住那些不曾好好把握过的东西。这一句潜台词也是贝克特的心声,他在艺术天地中将未曾充分理解过的爱与激情重新表演一番,让它们复活。

说到底,无论形而上学的路径如何拐弯、如何延伸,艺术家贝克特内心的激情、冲动都是难以被颠覆的,那是属于天才作家的艺术直觉。他的笔固然承担着死的沉重,他的心却悄然赞颂着生的轻盈,赞颂着不肯消逝的创造与诞生的奇迹。

写到这里,我的思绪又回到该剧的结尾。鲁尼夫人很清楚丈夫对小孩子的厌恶,究竟鲁尼先生与小男孩的死有没有什么关系?贝克特没有告诉读者。正如贝克特对“谁是戈多”从未给予解答一样,他对鲁尼先生与掉下火车的小男孩之间的关联,也以一句诙谐的“我不知道”来敷衍了事。读者和听众不知道鲁尼夫妇将如何走完余下的路程,不知道鲁尼夫妇能否在气候恶劣、心事重重的返家途中安全抵达“平安港”。【11】

这并非故弄玄虚。对于贝克特这样只重视“思想整一性”的思想者作家,他的目标不在于悬念。他把文学实验交给广播剧,却不可思议地在文本中描绘了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的对话和那么多的环境、心绪,这些富有沉思特征的精致语言只能通过广播的形式来呈现。贝克特真是一个古怪的人,但谁又能说他不是大师呢。

鲁尼夫人从家里出发到火车站,又从火车站返家。在这条旅途中所遇见的一切,贝克特采用快速叙事手法,植入了鲁尼夫人及路人的一生感受。而其中最强烈的感受,无疑来自孤独。

这条路上,老年人受到病痛和膝下无子的折磨,年幼者遭受死神追捕,男人女人都在忍受着命运之神的无情捉弄。“路”是隐喻,“脚步声”是隐喻,“邮车”和“车站”是隐喻,“跌倒的人”和“平安港”是源自宗教文本的隐喻,“将一条年轻的生命扼杀在萌芽状态”也是某种隐喻……在鲁尼太太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感受之后,这些贯穿全剧的隐喻变成弦乐中的终场合奏,重击在读者和听众的心上。故事结束于“狂风暴雨声”中。最后的“平安港”将是鲁尼夫人的终局吗?何处才是真正的“平安港”?贝克特在此既不发问也不作答,他所留下的无关紧要的悬念,也只是他对混乱和无序的揭示,他并不希望读者像侦破刑事案件那样,对鲁尼先生的犯罪与否穷追不舍……他只想在文字中“降”下暴雨,人生在世的奔波很像一场跌入“泥沼”的挣扎,包括鲁尼太太在内的这些孤独的人其实也都算“跌倒的人”,只有暴风雨中的“噼里啪啦”才能够让他们注意到脚下的泥泞,从而听清内在的声音。

通过这部无心拯救世人的作品,贝克特做了一件事,即以广播剧的形式,发出艺术上的轰鸣之声,将外在和内在的一切声音合奏成文学乐章中的最强音。他渴望整个世界的人都能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倾听那些既来自现实也来自虚无的,绵绵不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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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2】萨缪尔·贝克特:《短剧集》(上),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刘爱英译,第57页。

【3】萨缪尔·贝克特:《论普鲁斯特》,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陈俊松译,第85页。

【4】【5】【6】【7】【8】【9】【10】【11】萨缪尔·贝克特:《短剧集》(上),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刘爱英译,第5-6、13、25、26、59、43、80、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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