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随笔 | 初遇朴次茅斯

 初遇朴次茅斯

(加拿大)芦苇

 (发表于2024年第2期《书屋》杂志)


认识一个人可能会改变你的行走路线。

有一次,我无意间向刘文华主编提及我和家人的伦敦自驾游计划,他说,你何不趁此机会探访一下严复先生的英伦足迹?这建议如此有趣,怎么说呢?我好像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条寂静的闽江水,它曾经流经我童年时生活过的“竹庄”,岸上的芒果树结果时金灿灿的,煞是好看,一小排芦苇在树旁摇啊摇啊。我于是赶紧在自驾游计划中加入一个新的目的地——朴次茅斯,没准儿那里能有些惊喜呢。

我和先生驾车进入这座历史悠久的军港之城后,先到酒店入住。在英国自驾游很麻烦,右舵驾驶影响开车效率,我们不得不根据交通状况调整行程。一放下行李,先生就忙着打开电脑,筹划后面两天的具体行程,我不愿“浪费”时间,便决定先出去转转。一路春雨,疾风,就连海棠树摇下的花瓣也仿佛变成了雨。好在雨很快停下来。我发现了几处惊喜。

首先,地标建筑很吸引眼球。一座大三角帆塔稳稳地坐落在朴次茅斯港,高达一百七十米,算是英国最高的开放建筑了吧。其混凝土、钢的组合结构充满现代气息,两个优美的大弓形之间交叉着网格,翼型肋板结结实实地跨过弓弦,整个建筑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多看几眼,奇异的思绪就会涌起,这帆塔岂止只是一个地标?它也是一个幻想:扬帆,启程,在浪花翻滚的时光断片中描绘蓝图……因为足够高,它也再造了朴次茅斯的海岸轮廓,天气晴朗时,人们能在二十英里外领略它的风姿。

其次,朴次茅斯的皇家海军基地一带,景色别致。古舰焕发生机,新船跃跃欲试。女皇陛下胜利号战舰就是其中非常引人瞩目的一个“存在”。作为英国皇家海军的风帆战列舰,它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古老战舰。许多图片描摹过它:在孤独又辽阔的大海上,没有海鸥,没有人影,惟有一艘美丽的帆船像幻影一样飘在水面上。胜利号曾经多次显露神威。它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并在1805年的特拉法加战役中帮助英军以弱胜强,打败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如今,看看它的绳索、桅杆,还有它那造型独特的船头、船尾以及整体轮廓,怎能不想到它的年代久远?它现在成了一座浮动博物馆,与港口日夜相守。我尤其喜欢朴次茅斯港的黄昏,云天之间,橘红色霞光一片一片地闪过,古舰眺望远方,轻柔的海风吹拂着它。

再次,旧港海边独自读书的年轻人实在很多。好多人带着一本书、一杯可乐,就什么都不缺了。舔舔手指,再翻翻书,偶尔仰望云朵,偶尔眺望远帆,听,那涛声滚滚!

惊喜还不止这些。一路走来,粉粉的日本樱开得明艳如诗,像吉野樱花的色调;紫红色的中国海棠果树,偏偏不怕潮冷,只顾追着五月的雨盛开,可是这些花儿娇嫩得很,谁都不舍得看它被雨打湿。蓝天下,硕大洁白的马蹄莲撇下身旁的细碎小花,孤傲绽放。这个季节乍暖还寒,怒放的,全是些乐观的花儿。

我不由地想起了严复那一批清朝留学生,他们与朴次茅斯初相遇时,是否有满目陌生的感觉?那身呆板的装束会不会束缚他们心的飞翔?初开的春花和尚未复苏的枯树,有没有比吱吱叽叽的车轮声更让他们感到迷茫?

那时也是五月,乍暖还寒时节。

不妨让历史的烟云飘回1877年,严复与他的同伴们作为清政府派遣的第一批赴欧留学生,经过漫长的海上旅程,于五月十一日抵达英国的朴次茅斯港。这一年,严复二十三岁。对于严复而言,这一路来到这里并不容易,那些苦日子想起来都还在记忆里,但他不是只懂得嚎啕大哭的人。严复来自福州,十四岁那年父亲病逝,家里失去经济支柱,只靠母亲做点零工维持生计,受尽了白眼、冷遇。严复无法继续上私塾,失去了科举求仕的可能性。好在没过多久,当时不受“待见”的洋务新学堂(即福州马尾船厂附设的船政学堂)向社会招生,为了吸引学生,条件优厚,膳食住宿费用全免,而且还能领到额外补贴。坦白说,这可以立即解救严复的困境。在同乡沈葆桢的推荐下,严复考入船政学堂。学堂里有“洋老师”,所上的课也是“洋课程”——英文以及各门自然科学。五年后,严复以优异成绩毕业。之后,他在船厂自造的军舰上实习,并到访一些著名的亚洲港口,所到之处,皆受到当地人的关注和欢迎,这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求学和实习的过程很漫长,也很艰辛。那般年纪的人,对于崭新的学问,从一无所知到略有所知,需要毅力、天分,还有热忱。离开熟悉的私塾教育环境,离开慈母守护的家,严复渐渐发现,“西学”之门才刚刚打开,同时,他也看到门外有“墙”,如何推开那堵“墙”呢?他渴望寻找新的“工具”。实习结束后,严复被选送到英国留学,这场“及时雨”很及时,因为那时的严复,正需要春雨般丰饶的雨露滋润。在抵达朴次茅斯的第三天,严复等人被带往伦敦,拜见清政府驻英大使郭嵩焘。郭嵩焘在日记中写道:“李丹崖带同陈敬如、马眉叔及罗君丰禄、日意格来见。携带学生十二人,将就波斯莫斯海滨小住。”波斯莫斯即为朴次茅斯。年届六十的郭嵩焘在出任公使期间,公务繁忙,显然,此次相见,他对严复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日记中仅仅一笔带过。他和严复成为“忘年交”,要到九个月之后。那时的中国人都还不知道第一任驻英大使是一个什么样的天才人物,直到一百多年以后,他的同胞才对他有所了解。

朴次茅斯的五月,有点潮湿,丁香花的幽香更让人期待下一个季节的到来,我不禁想,当严复站在朴次茅斯港的时候,一定会想到船政学堂所在的马尾港吧?怎么可能不会?马尾港,偶尔也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大学毕业那年,经过数月培训后,我到马尾上班。早上从福州乘坐单位的大巴到马尾,傍晚回福州。天天如此。尽管工作繁忙,我依然有机会在马尾随意逛逛,印象很深的地方很少,这座港口这座旧城,哪里有不眠不休的叹息,哪里有活泼的三角梅?哪里有奇山异石,哪里有彩色的珊瑚?我一无所知。有两三次,午休时沿着马尾“转”上一圈,也还是一无所得的感觉。罗星塔在国际航海史上颇为有名,造型好看,但我现在已经记不清,紧挨着它的有没有几株芭蕉树?我还记得自己去过马江海战纪念馆,密密麻麻的图片、资料让人目不暇给。在马尾工作期间,除了值班,我几乎不曾在那里度过傍晚。后来,我有一次坐车经过橘红色夕阳照耀下的马尾港,心中若有所失:从前的我,竟没有欣赏过近处的夕阳?那些日子悄然离去,树荫下的张望,单位旁小店里的扁肉、炖罐,“这些小店如今还好吗?”——当时忘了拍照,忘了写几篇日记,想起来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遗憾,可也并非全无惆怅,惆怅之处就在于,我无法以真实的“自我”重回过去的真实场景中。这份岁月浓荫下的迷茫几乎属于每一个人,而最让我感到惆怅的,就是源自“表达”的迷茫:“你呀你,你在心里使用的这些词语,真的都挑对了吗?那时的你,真是那样的吗?”是啊,我想在强烈的冲动中试图构建我对“过去”进行理解的词语,我将像擅长传递语言的翻译家那样,在岁月行走中传递我的自我意识,我无法沉默,因为我知道,自我意识就是自由而准确的表达。

心的絮语,魂的飘舞,只有流浪的语言才说得出岁月如何行走,只有被心魂浸染过的语言才找得到“理性之光”。

可是,为什么站在朴次茅斯港会让我想起关于“语言”的迷茫?是因为想起记忆碎片中的马尾港了吗?那么,既然想到“语言”,严复有没有从西方的“巴别塔”隐喻中想起故乡的罗星塔?那时,他每天都在这座古塔的注视中努力成长。记得严复曾经说过:“一名之立,旬月踯躅”,这,说得多好啊!可一个人若是按照这样的速度研究学问,何时才能写完一本书?当然严复不屑于考虑这样的问题,数量怎能决定品质?虽然他一生的译著只有薄薄的几本,但每一本都无可替代。他的翻译也并非完美,有的批评认为,他注重的“意译”影响了准确性,还有,他在翻译中急于“暴露”自己想法以及“迎合”传统精英的晦涩古语风格,都使他的批评者感到失望,不过,就那个年代来看,严复挑拣译著的良苦用心和光明磊落的学术规范,足以弥补这些缺憾,即便他想在“西学”中寻找中国传统经典的哪怕一丝光影,也不算很鲁莽,他太希望自己的忧患意识能够激起广大精英的危机意识了。而且,他的选题那么艰深,他所踏足的理性“禁区”无人为他引路,怎么走,走到哪里,都要靠他的深思、决断,每个词,每个概念,都让他进退两难。严复的这一名句比“信达雅”的翻译规范更叫我难以忘怀,因为我们对待“语言”的态度,其实就是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对“语言”的执拗,也在反复锻造我们的灵魂之柱。所以我觉得,严复后来在翻译中避开熟悉的“老本行”,而是选择与“普遍性问题”有关的思想著作,是因为理想主义者严复的“自我实现”之欲望,与私利无关。他与郭嵩焘一样,到英国后,被英国人的科技文化、法制政治等深深打动,他被刺激得日夜不得安宁,英国人可以做到“法律上的平等”,为什么我们做不到?严复禀赋中的善良、敏锐使他渴望找到一条从“个人自由”走向“国家富强”的“理性之路”,他甚至幻想固步自封的“朝廷”能够主动做出改变……当然啦,他对中国贫弱原因和命运走向的看法,最终并没有达到郭嵩焘那种“一览众山小”式的深刻,郭本人至死都相信自己对中西关系和“国家富强”的判断(他是预言家),而严复的一生一直都处在剧烈的矛盾中:他猛烈批判儒家传统,却又摆脱不了儒家传统的禁锢;他渴慕民主自由却又在现实面前步步后退;他撰文痛斥科举之弊却又为了“话语权”而不得不数次参加科举考试;他鼓励妇女解放却又身不由己地为自己纳妾……或许,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只有两次:一次是在英国,他不但收获了新知,而且看清了世界的许多真相,还有幸与郭嵩焘惺惺相惜;一次是在译著面世的那几年,他的文字开口说话,震耳欲聋,中国人的灵魂被那些语言(思想)震醒了。

作为思想家的翻译大师,严复对传递“语言”(思想)的热忱使他的孤寂人生被赋予了一股强大的能量,他成了建造语言“巴别塔”的人。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当年,我工作的地方离马尾造船厂很近。有一次和同事好友经过时,还聊起造船厂的往日荣光,聊起马江海战中的严复的同学们,这才说起,那是严复曾经求学过的地方。那天很热,我们大步走上一个小坡,然后站在那里,看低处的造船厂,小坡的样貌和位置已经记不清了。没办法,这“模糊”颇让人感到若有所失……说真的,寻找最恰当的“语言”其实好难,既然小山坡的位置已经无法确认,我也只能用“模糊”一词来记录它。

思绪飘来飘去,历史的烟云时隐时现。我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朴次茅斯大学,这所大学建于1869年,临海,风景美丽如画。古老的建筑昂然挺立,来来去去的风不理睬历史的沧桑,它只听得见春的骚动。校园里也有时尚建筑,看起来非常“现代”,与北美的新兴大学很像。说到“时尚”,我很难将这个词与严复“那一行人”联系起来……透过偌大的透明玻璃窗,我见到很多大学生在健身车上“跑步”,他们戴着耳机,穿着无袖运动衫,步履稳健。楼外的十字路口人来人往,大学名称,路名,一如往昔。我抬头细看路牌,或许此处,正是严复等人东张西望过的地方?追随路牌,我发现了一个惊喜:大学旁,有一所兴建于1732年的朴次茅斯文法学校,其建筑风格古色古香,烫金的校名闪闪发光。典雅的砖楼从容地融入雨后阳光,黑色铁艺围栏的尖端上漆着明亮的金色,哦,古旧的年代,还在这里。我想,严复会不会在这里学过外文?出于好奇,我马上上网查看,有趣的是,那一年的文法学校正好关门,而且,该校只招收十八岁以下的学生。那么,严复是没有机会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的,但我猜,严复应该会时常走过这条长街,他应该也会时常凝视这金光闪闪的“校名”吧。镀着金的岁月属于朴次茅斯,也属于年轻的严复他们。

严复在朴次茅斯大学学习预备课程,前后持续了三个月。关于严复的朴次茅斯岁月,我粗略上网浏览了一下,并没有查到多少资料。但我相信,朴次茅斯在严复心中至关重要,因为这是他离开故乡、求学英伦的第一站。黄克武在《笔醒山河:中国近代启蒙人严复》一书中写道:“严复于185418日出生于苍霞洲……苍霞洲位于福州城墙的南边、闽江北部,是一个热闹的沿海港口,有繁荣的国际贸易与多样的文化活动(如宗教祀典)。严复幼年时代,与许多在农村成长者不同,他除了曾短暂地搬回阳岐居住,幼年时光主要在这一口岸城市中度过。”不难想象,这段生活肯定会在严复的人生中留下痕迹。苍霞洲与福州仓前山之间隔着闽江水,有古老的万寿桥相通,很近。自从福州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被辟为通商口岸后,英国、美国、法国等西方国家陆续在仓前山设立领事馆及配套设施,这些建筑大多保留了母国的建筑风貌。我猜,朴次茅斯的潮湿海洋性气候和国际港口环境应该不会对严复造成特别大的冲击。故乡的商船,隔江相望的洋楼,他曾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尽管朴次茅斯依然陌生,但这种“陌生”绝非一种“天壤之别”,成长于“中西商贸交汇之处”的严复,并不是一夜间从山清水秀的乡下“撞进”城里的。然而,严复将很快意识到,清朝与大英帝国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次日,我们继续在朴次茅斯参观。我想起了两位来自朴次茅斯的文学巨匠。

一位是柯南·道尔。他出生于朴次茅斯,后又离开,并于1881年回到故乡行医,同时开始创作《福尔摩斯探案》系列。那些引人入胜的侦探故事丰富了我的少年时代,那时候走在路上,我时常想,福尔摩斯这次到底破案了没有,但我那时已经看清柯南·道尔的套路——他一定会让坏人落网。我不知道离开英国后的严复有没有喜欢过福尔摩斯?但我相信,朴次茅斯港的皇家海军基地及其战舰,一定冲击过严复那颗闪亮的心。

另一位是狄更斯。离开朴次茅斯前,天色将晚,我们绕了好多路才赶到狄更斯出生地博物馆那个地方,只能粗略感受一下周遭环境。完成于1861年的《远大前程》曾经让我着迷,我倒不是指书中的那些金句,最让我着迷的,是其鲜活语言中所暗藏的一股追求“人性之善”的执拗。作为一个人,“活要活得正派”,谁说不是呢!书中也提到朴次茅斯,还有格林威治,“每天晚上,格林威治时间九点整……等你听见放炮,你就会说这尊炮声音震耳啦。”在那个阶段,英国的科学技术迅猛发展,“格林威治时间”就体现了英国航海技术高速发展以后所附带产生的科学成果。

巧的是,我们自驾游的下一站就是格林威治,那也是严复先生英伦求学的第二站。

 

——写于20235月,修改于202311月,加拿大安大略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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