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散文 | 雨季已过
雨季已过
(加拿大)芦苇
那是雨季过后的初夏,也许还是晚春。
当记忆的闸门打开时,细节有些模糊,但喷涌而来的情绪却使人瞬间恢复敏感。只记得那一天骄阳似火,学校里本来也并非绿树成荫,只有稀疏的几棵树在灰色教学楼旁垂首不语。我那时正上初三。
从乌山小学毕业时,一向成绩优秀的我在升学统考中意外失利,踏进了这所学风严谨的“非重点中学”的大门。入学第一天,教语文的班主任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我姓李,叫雪中,雪中结冰的‘雪中’……”
他看起来蛮结实,身高大约有一米七五,戴着一副普通的近视眼镜,一双眼睛明察秋毫。他站在讲台上,很认真,很投入,每当黑板上响起嘟嘟嘟的声音,我就知道,他又开始建造他的领地了。雪中老师也是一位兄长,带着我们走一段人生的路。他刚从师范学院毕业,充满活力,我们都喜欢他。因为年轻,他总想显得老辣;因为善良,他总想显得严厉。
他连续三年担当班主任,陪着我们奔跑、长大。哪个孩子不肯交作业了,家里有什么困难了,哪个孩子与其他老师闹起别扭了,他都没有装聋作哑。所谓的“苦口婆心”,如果用来形容他那么一个刚毕业的人,说实话,也挺恰当的。在印象中,他谈起名著时有滋有味,他鼓励我们追梦……真的,那个时候,晴空属于我,我眼里只有无尽的时间啊!他还鼓励我们如实写出与生活情感有关的真实,他是一个爱惜生活的人!但他很少谈起自己,即便有调皮的同学偶尔起哄,他也不过微微一笑,我们只隐约知道,他或许是“苦孩子”出身,但究竟有多“苦”,我们一无所知。他只在大声朗读和讲解课文的时候,才会倾泻浓烈的个人愁绪。
当年初考失利,到入学后我就忘得差不多了。三年过去,我顺利地担任副班长,与高班长和大多数同学相处融洽。班长和副班长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活动中多跑跑腿吧?新年活动很简单,在教室里包包饺子,嬉笑一番,再“转移”到班长家中煮饺子吃,一群人吵吵闹闹,几乎把他家的锅全都“煮坏”了,“运送”饺子时,万一不小心掉到地上,便恶作剧般地拣起来,饺子上粘着的白花花的面粉就留在了狭窄的石板路上。如今想来,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那么美味的饺子了。那时候的快乐和忧伤都很简单。今年,我在微信朋友圈分享过一首歌:《你是我的眼》。意外的是,初中班上的翁同学在这条消息后留了好长的一段话,夸我那时眼神好,虽然没有近视,却能帮助近视的她。我既感动又诧异,竟然有老同学记得我当年的近视与否呢!我其实也没有忘记,这位近视的同学曾在学校附近的家中,抖抖索索地,帮我包扎受伤的脚踝。那时,几个小女孩下课后吵吵嚷嚷,到学校附近的僻静地方“探险”,若被野草或碎片磕伤哪里,倒也不奇怪,在陌生的地方,人总也不免受伤。可我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近视的呢?一定不是初中吧?
那天下午,眼神特别好的我却看不清班主任的脸。我抿着嘴,望着侧前方那几棵曾对我轻柔细语的校园老树,老树背后,卷云不再显得气象万千。李老师的说话语气显得极为严厉,仿佛在竭尽全力地发出声音,他试图唤醒处于“迷糊”中的我。要知道,李老师满意我的成绩、自律、作文,一向对我笑容可掬。老师,请理解我啊。
学校前几天发了通知,对一批各方面“达标”的学生予以保送同校高中部,请保送生尽快登记意愿及填表。我也在名单之列。我们学校的初中部“声名显赫”,但高中部“形势严峻”,能考上好大学的少,我的同桌与我相约,等我考上好大学的那一天,她要买只烤鸭送我以示祝贺。通知下达后,我如坐针毡,初考考场上莫名其妙的失利在那一刻突然重回记忆,出洋相的时候到了……我感觉有什么怪兽在等着抓我。
我觉得自己本是个自足的孩子,学校附近的小贩叫卖声,青石古巷中的一路哼唱,雨天的茉莉花香,夏日的蝉声鸣叫,无不令我心生欢喜。我能辨别出这棵树和那棵树的影子,我听得见露珠滴在花叶上的叹息声。我喜欢悠闲又灿烂的阳光,那种美妙自然的感觉何其恬美!我曾经在乡村度过童年,留在记忆中最诗意的,并非书声琅琅,而是拨浪鼓的声音,它比大江大海的咆哮声还要叫人难忘。拨浪鼓是由一面连着鼓柄的小鼓和两侧的弹丸做成的,当我们摇着鼓柄时,小弹丸就敲击着小鼓,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货郎们来到街上时,我记不住他们南腔北调的各种口音,但那拨浪鼓的叮咚声,真好听!货郎们对不买东西的孩子倒也不苛责,遇到耐心的,还会向孩子们介绍货郎架上的小物件,我见过装有银色缝纫针和彩色缝纫线的圆形布盒。
拨浪鼓那不同寻常的清脆的声音,随着童年的消逝,随着我从乡下进到省城读小学,消失了。我不是一个特别能怀旧的人,但我毕竟是从童年走过来的啊。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李老师面前,啊,童年!为什么在这或许“改变命运”的一刻,我想起了拨浪鼓的声音?它的声音在我耳边钻来钻去,提醒我,我早已远离了与它有关的那一切。那么,我是否只渴望挣脱束缚呢?亲爱的生活,请赐我无忧无虑吧!我不想经受等待在前的无端失利了,我再也不想经受准点踩进考场的紧张和孤独了……我甚至想好了如何同父母“摊牌”……不久前,我还在江苏《少年文艺》上发表过作文呢!李老师念给同学们听过,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告诉我,李老师兴高采烈地将此事讲给同事听。他应该也会理解我吧。
但他非但不理解,反而十分生气。这才有了那个午后,我又听见了拨浪鼓声音的那个午后。
李老师略带一丝沙哑的声音富有奇异的穿透力,我只不安地瞥见一丝阴云,从他的脸上浮起。
他先是不动声色地问我,为什么不愿参加升学考试。我没敢吱声。我们这座城,气候潮湿,温暖,可是,如果此时下雪,老师啊,你就会看到,我的心里或许装着一个冬天!
我害怕失败。我不喜欢失败。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李老师,他大声地质问道,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愿意试一下?!
我不喜欢失败。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远方的卷云向我游过来。李老师加重了语气,在空中挥起双臂。他的声音与午后的宁静不怎么协调:“这样很可惜的你知道吗?你一定行,一定行的!你会考上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学!!!”
他的语气很重,不假思索,不留余地。我的眼泪开始蓄积,落在记忆中的小拨浪鼓的鼓柄上。我的感觉很糟,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沉默。李老师仿佛看见了遮蔽我心灵的无形之物,不再“训斥”我。但他没有放弃,而是主动联系我的家人,让我再“想一想”。他对我父亲说,我一定会考上最好的高中。我,真的可以吗?按现在的流行话语来讲,他对学生们的那番爱护多少有一点“政治不正确”。那时的他,既善良又意气风发,如果不对学生说出真话,他于心不忍。
我后来以很高的分数考入一所“重点高中”,然而,得意的心情难以长久,在高一时,我又一次“马失前蹄”,无法适应新环境,遭遇到从未有过的学业困难,心情压抑。委屈,懊恼,无法被了解,只有等到晚上时,才发现头顶的星星也在生气……记得有一次,李老师邀我为“非重点初中”的学生作演讲,讲一讲当年的“学霸”如何考上“重点高中”。我尴尬又坚决地拒绝了,我没有说出原因,他也没有问。
我没敢告诉他,那一年我并不开心,因而没有多少骄傲值得陈诉,我的心蜷缩起来,不知道如何敞开。若是没有考试,世界啊,我该有多么爱你。说起来,“值得骄傲”这件事并没有世俗直尺所界定的那些庸常标准,但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经过很多年才能终于理解这一点。当我们确定欢乐之源时,常常忘了在本能驱使下沿着玫瑰山坡奔跑的一次次大汗淋漓,我们总在平庸意念的暗示下走进与己无关者的目光。
放假时,我和至今还是挚友的高班长,应该还有其他几位同学吧,那时在学校附近住着好几位平时联系较多的同学,我们结伴去李老师家。美丽娴静的师母给我们倒水、倒饮料。离开后,大伙各自回家,我眯着眼睛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什么花在开,什么花在睡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了树荫下的阴影,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泪水像扑面而来的雨丝,我为自己辜负了老师的殷切期望而感到难过。
李老师后来离开教育系统,去追逐新的梦想。据同学们和相熟的人介绍,他在新的职业生涯中依然极其热心,依然果断又及时地向别人伸出援手。
他可不是在“雪中”结成的“冰”,他是“炭火”。
李老师在微信上告诉我,他还存有我们当年送他的影集。“我还留着你们少年时的那些相片。”他说。我不敢恳求他,能不能扫描给我们看一眼?因而至今也没有看到那些相片。
长大后的我,习惯在家庭与事业中感受生活的惊喜与色彩,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多得我看不过来,我的精神漫游也成为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道风景,远山,彩虹,地平线,忽远忽近,年少时的惊奇不曾远离,我曾经感到模糊的画面变得清晰。而且,由于自幼喜欢阅读的缘故,我的沉思、写作都逐渐成为习惯,我习惯了充实而宁静的生活状态。在校时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学业黯淡以及曾经为此遭受过的冷遇,都没有改变我的天性,反而使我更加珍爱所得。我考上大学后,同桌果然买来油酥酥的金黄色烤鸭,两个喜欢美食的女孩就喜欢那么与众不同……
我也设想过,假如当年的我未能考上好高中会怎样?也许会有不同的际遇吧,也许就考不上好大学了吧,但我相信,无论如何选择,我都会从李老师的绝对信任中获得久远的快乐。我也定然会将这份所得勇敢地交付给亲人、朋友以及这个世界。因为“信任”的魔力就在于“信任”本身。
李老师的信任里藏着祝福,它就带有魔力,教我辨认自己的心灵轮廓,那里的树枝也许柔弱,也许色调单一,但也可以在充满阳光和雨水的四季中,迎风飘动。人生最温暖的回忆,莫过于此。
事实上,无论是求真,还是求知,无论是回忆还是习惯,都难以驱走我心中的存在疑团,这也使我有时候极其渴望在一个恰当的心灵空地中,寻找比誓言和理想更为纯粹的事物。如果让我选择一句话,向李老师介绍后来的自己,我会认真地告诉他:“我与时间同行,我并未徘徊不前。”
——写于2020年初夏,修改于2021年加拿大感恩节前夕,发表于《中国作家网》“芦苇的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