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散文 | 熊熊燃烧的篝火

 熊熊燃烧的篝火

(加拿大)芦苇
 

这两天,家里的壁炉上点起了炉火,橘红色的火苗热气腾腾地燃烧着,抵挡屋外的严冬寒气。我不由得想起露营时最为留恋的篝火。

少年时看过几部外国电影,里面有这样的镜头:一群青年男女围着橙红色的篝火,有人弹吉他,有人拨火苗,有人跳起舞;那些女人的蓬蓬裙在火光中一闪一闪的,那些美丽端庄的脸庞在火光中泛射出橙红色的光芒;镜头继续移动,一对恋人笑着,看着,数着时间,两张幸福的脸庞,两对夜明珠般的眼瞳,那是怎样快乐的憧憬啊?

年少记忆中,篝火与青春离得很近。

到了我在生活中经常遇见篝火的时候,我已经移居到多伦多,我和女儿、儿子一样,爱上了露营,篝火的镜头变得真实了。

天黑后,森林里变得很安静,没有多少亮光。微凉的空气中混杂着树木、青草、夏花的幽香。星星微笑着寻找玩伴,天底下的哪一个孩子会错过仰望星星呢……孩子们还带着天文望远镜呢!

夜风吹过女人们的衣角,提醒她们,夜降临了。

这就到了点篝火的时候。各家的男人准时地围成一团,凑近旧火堆。点着篝火没有那么容易,什么引火物啦,助燃物啊,柴堆的形状啦,什么烟熏度控制啦,温度感知度啦,挡风屏障啦,等等等等,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

哎啊,好可惜,就差一点儿!——有人大声地叫了起来。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可想不到,这件技术活这么难。电影里只看到篝火熊熊燃烧的镜头啊!而且,森林中时常有雨,旧火堆和木材的干湿度都会影响点火,至于风,来无影去无踪却又耐力十足,喜欢钻来钻去。篝火燃着后,依然不能掉以轻心,既要确保火苗安全燃烧,又要确保它不会飘到篝火台外。如果不慎引发火灾,夜巡员就会立即赶到,篝火晚会就只能改在梦里举行了。因而,有经验的男人第一次顺利点着篝火后,就理所当然地成为“篝火英雄”,次日天一黑,营地里的人就都大声呼叫他的名字。

为了一个完美的晚会,我们必须赶在天黑前买好木块和棉花糖。我先生只在没有“篝火英雄”在场的情况下——比如只有我们一家人来露营时,——才成为点火者。但他擅长观察地形和整体筹划,因此我们的每一次露营,无论只是我们四口人,还是与一众朋友一起,都少不了充足的木头、棉花糖和野外探险所必需的一堆工具。

好了,篝火总算点着了,火苗驱散了夜的寒冷,蚊子也躲起来了,可以期待一个舒适的夜晚了。

陆续洗澡回来的人都聚拢到篝火边上,劈里啪啦的响声从篝火台中传出,孩子们串起心爱的棉花糖,在火上烤着吃。他们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将手中的棉花糖串上下翻动,与小伙伴们比赛着谁更快一点。那糖着实太甜了。

烤玉米和红薯也必不可少,味道比家里烤箱做出来的好。看顾篝火的人不能分心,要或轻或重地搅动木块。这位“火苗守护者”的脸颊总是红通通的,爱妻不忘往他的嘴里塞几口零食,或者干脆揽过这件粗活。火苗窜来窜去,如果往里添加一种化学物质,篝火会变得五颜六色。热烈的橙,神秘的紫,娇美的粉,炫丽明媚的颜色又亮又暖,在所有人的心中划出一道彩虹。

在黑暗中,在一个能放得下三四顶大帐篷的宽阔露营地中,一个篝火台所占的空间实在很小,然而,当夜幕降临时,它便替代周遭的一切,成为所有人都渴望靠近的火热之地,它的狭窄几乎容纳了一切。篝火反光中的人影、双人椅、古树、帐篷、木餐桌上的玻璃杯,以及天空、星辰、不远处的湖泊等,全都在我眼前聚集,我也想起了儿时电影中的篝火和蓬蓬裙……

孩子们互相指着对方的脸,叫出童话里的人名,而后便哧地一声跑开,不一会儿,准会回来叫出另一个人名。有时候,树叶被夜风吹得刷啦啦地响,孩子们便侧耳倾听,树顶上有没有小鸟窝?半夜要是下雨了可怎么办?他们的神情非常认真,仿佛树顶上真有鸟窝似的……我心头一动,想起卡尔维诺笔下的主人公,那位一辈子住在树上的男爵,也曾在夜晚时凝望过篝火。

孩子们互相拷问,又玩起了猜字游戏。玩腻了,就唱歌。是啊,如此欢快的夜晚怎少得了儿歌?慢歌、快歌都不能少。孩子们擅长改词,譬如“小小一串棉花糖”“我将从睡袋里钻出来找你——篝火”等,应景的歌词张嘴就来,比风的速度还快。最热闹的莫过于写诗,他们拍拍胸脯,诗神就现身了,既押韵又有趣。即使很困了,孩子们也不愿意离开篝火,直到趴在椅背上睡着了,才被大人抱进帐篷。

轮到大人们享受安静和闲适的时光了。聊聊天,吃吃玉米和红薯,品品茶,喝喝酒,就到了深夜。聊着聊着,突然就没了接话的人,每个人都凝望着篝火,任那飘忽的火光改变一点什么。

白天时,人常常对浪漫失去感觉,静夜会将尘土吸走,将浪漫送回来。火苗起劲地跳着舞,大伙儿的心却越来越静。白天时顾不上亲热的丈夫和妻子这时候牵起了手。

我们这一群人,各有各的心事和牵挂,但此时此刻,我们只在沉默中分享一切,包括沉默。

我们喜欢挑选半私密的露营地:一半是密林,一半是空旷地。繁星闪烁时,坐在空旷处的椅子上,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片繁星……篝火旁,静夜中,我感到黑暗中的这一团火苗,让我联想起青春的色彩与温度,我们对未知和青春的向往,其实不在于让一切停留在十八岁,而在于保存内心的那一团吱吱作响的火苗——一种永远也无法被夺走的能量。它能在狭小中容纳整个世界,能在黑暗中容纳全部光明。而我们对未来的希望,犹如那一团火焰,只燃烧在微凉的夜。

 

——写于201912月,发表于《异乡人之书——芦苇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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