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散文 | 一丝回忆
一丝回忆
(加拿大)芦苇
如果说时光是不会倒流的,那么年段高中同学群里热心同学的努力与忘我——那些殷切、深挚和热浪滚滚,的确已经让时光在一个又一个记忆碎片中回到从前。这份隽永的回味并不能留住昨日,曾经改变过我们的昨日早已不复存在,它只能存在于理解中。对时光倒流的赞叹,就像命运转盘飞驰之时的停顿,使我们能以爱和包容的名义,驻足回眸。
在这几天刷屏的一连串画面中,我不由得回忆起同班的褚凤宏,高中时与她很熟,可惜如今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数月前,洁仪在班群通报说,经查,凤宏已不幸离世。我当时感到很难过,几次坐到电脑前,想敲下几个字纪念她,却又无从写起,我的眼前不停地浮现出她粲然的、难以抑制的笑容。
今天中午,我在Tim Horton咖啡店草草对付午餐时,随手打开微信,突然在齐隆所发的朋友圈内容中,看到了追忆故去同学的沙画录影。从沙画视频往下,我惊讶地看到了褚凤宏高中时的黑白相片,是她!却又太不像她了!相片中的她与我记忆中不大一样。浓眉大眼的她文文静静地笑着,浓密的头发遮住了左边的眉毛,眼神里充溢着少女的矜持与渴望。她的笑容娴雅又安然,宛若一位天使。或许,我不曾捕捉过她最真实的一面?或许,我们还没来得及相互了解就被毕业隔断了联系……
仿佛感受到时光倒流的神秘,我看到她站在课桌前,笑得弯下了腰。那时,我们每天都一起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手机上,伸出手一擦,屏幕就立即变得模糊了。透明玻璃窗外的海棠花在树上开得粉粉紫紫,与森林里的山海棠像极了,这正是这种花炽烈绽放的时节。树下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话。咖啡屋内,有人满足于白瓷杯中的简餐,有人大声抱怨一上午的职场忙碌。周遭的嘈杂声和熟悉的咖啡香都无视我的伤感,只有午后的一缕阳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桌前。
我久久地注视着相片中的凤宏,记忆中的她鲜有这样含蓄的笑。她的笑总是那么用劲,以致于我现在一想起她,眼前就浮现出她嘎嘎嘎地笑个不停的模样。从前,她常穿着浅蓝的衬衣——那是与天空一样的颜色。高高扎起的马尾巴必定落下几根发丝,遮住两边脸颊。厚厚的嘴唇微张着,总在询问什么。她有着北方女孩的矫健身材,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她说话时略带外地口音,极有喜剧效果,性情豪爽的她并不在意被我们模仿一两句,相反地,她还自嘲地加重语气,逗着我说话,毫无尴尬——她的眼,她的唇,她的脸颊,她的马尾辫,都滴满了甜汁。
当时,她中午也曾在学校吃过饭,那是一段值得回味的日子。我们从家里带来装在不锈钢饭盒里的生米、肉菜,到学校后就直接放进厨房的大蒸笼里。等到上午最后一堂课的铃声响起,我们就像一窝刚刚挣脱囚笼的小鸟,飞快地奔向楼下地食堂。
那个蒸笼真大啊,整整齐齐地罗列着各式各样的珍馐美味,香气浓郁,三中的人间烟火味全都聚集于此。烟火味中,总站着一位刚从忙碌中停下脚步的“大厨”,穿着白褂子,满足地望着我们。我记得有两三次,当我够不着自己的饭盒时,其他班的高个热心同学看出我的窘态,主动出手相助,轻松地帮我取出滚烫的饭盒,交给我。略感遗憾的是,我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出口,更别说问一问名字了。
蒸汽升腾起来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流、吵吵闹闹的招呼声及欢笑声,成了我心中的一片世外桃源——这样的烟雾缭绕看着真舒服啊!这里没有书本,没有考试,没有排名,也没有作业,只有舌尖上的念想和午后的自由。长大后,或许我们都有过这样的体验:人潮涌动时,突然只剩了自己一个人,奋力地挣脱人群。而少年时的那份热闹却很真实,每张笑脸都被放大,每张笑脸都拥有一个独特的名字。
凤宏就是这热闹中的一个存在。
午休时间很长,大家在教室里吃吃饭,聊聊天,吹吹牛,看看小说,有时做做作业。趴在课桌上睡觉也是不可缺的一道风景。
“今天,你带了什么。” 凤宏侧着头,认认真真地问道,她的故作严肃正在酝酿着下一个表情。
“排骨白萝卜。” 我得意洋洋地回答道。
她一听完,先是抿一抿嘴,转动着一对大眼睛,接着就忍不住放声大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乐得合不拢嘴。她头上扎的马尾巴随着她的笑声晃啊晃啊,我也笑啊笑啊,却故意不问她,你今天带了什么?她有时也会询问我上学路上的见闻,与此同时,她必定会忍不住先说出她在路上的所遇。有的同学在我记忆中,总让我想起与学业有关的词,或喜或忧,而凤宏则不同,她一直都在笑着,什么都不担心。午后的阳光透过校园里的玉兰树流连在倦懒的空气中,时光就那样流逝着。
或许她后来去了外地,或许,她也曾想念过我们?总之,毕业后就几乎失去了她的下落。同学一场,有的粗心、麻木真叫人懊悔不已!班上的石翔同学数年前因病去世,她的同桌筱明写过一篇美文纪念她,每次读到,我都觉得既感动又悲伤。石翔与大家联系比较多,而凤宏毕业后与大家的交往却很少。微信群的建立本该有机会让她与大家重逢叙旧,却不料她已英年早逝。
学生时代所不知道的是,有一种不曾放在心上的离别,可能转眼间变成遗憾。如果那时有微信群就好了!网络便捷的年代,当相互联络的渠道建立起来以后,人与人之间就再也没有了真正的离别,一切离别都是自愿的。如果从前有微信,我想我一定会问她:“后来的你,还那么爱笑吗?”
此刻,我唯有在心中祈祷,祈祷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曾经获得过她所想要的一切幸福,祈祷她后来的人生与她少年时的笑容一样,美好无忧。
有人说,真正的死亡是指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记起他。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班的褚凤宏和石翔都没有真的逝去,她们将与我们的记忆同在,她们只是停留在时光中的某一个黑白城市,一个有光有永恒宁静的地方,微笑着。
——发表于2018年8月14日北美《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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