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散文 | 永绿的百草园

永绿的百草园

(加拿大)芦苇

 

美国的奥克斯福长眠着一位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他以无限的痛苦和欢乐同世界对话,以自己的文字和思想延长所有人的生命。

很多热爱他的人喜欢来到他的故乡,找到他的墓碑,默默地坐上片刻。

余华在一篇文章中提及,有一天,一位老人来到福克纳墓地独自坐了很久,而后前往镇上的书店,人们发现,这位正在书店默读的老人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

中国也有一位作家与福克纳一样出名,他也是以无限的悲哀与祝福,同世界对话,他个子矮,目光犀利,喜欢抽烟,喜欢年轻人,心肠柔软。他希望中国人相信明天、相信真理。他就是鲁迅先生。

先生在中国,既被低估又被高估,那神坛上的他的样貌,只怕他自己都未必认得,我猜,他一定会拒绝那些把他送上神坛的好意与恶意。当然,这些高估和低估并没有改变什么,他终究只能以一位普通作家的身份与读者同在。他是一位有缺点、讲真话的好作家,有高贵的人格魅力,是一位忠贞的爱人、仗义的朋友、可敬的老师。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有不少像他那样的好作家。

作家的永恒生命力在于作品,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换,总有一些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东西留下来。繁华落尽,所有的一切都会褪色,只有寂寞的文字像长了一张喋喋不休的嘴,说个没完没了。文学作品所呈现的一个时代往往具备史书所缺失的真实生活场景,文学的再现,以质感的语言和画面,让人从时光隧道里回望从前。

然而,又不仅仅只是回望。

先生通过他的作品呈现他的痛和忧,他希望我们在回首中,多一点信念,多一点实诚,他希望我们变成更好的人、更幸福的人,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为建设更美好的人间而有所行动呢?此即先生的愿望,当然,这也是福克纳的愿望,是那些早已长眠在土却依然“活着”的作家们的愿望。

我早在学生时代就去过鲁迅墓,参观过多个鲁迅纪念馆,我还有幸在南方最漂亮的海滨小城度过大学时代,校徽和校门上的那四个字“厦门大学”——取自先生手迹。但我心里一直还有个小心愿:到绍兴去!那里有百草园,有先生没有带走的童年秘密。

虽然我走过许多城市和名胜,但我一直到前两年回国出差时才在好友的热心安排下到访绍兴。我想,以前绝不是忙到抽不出时间,而是因为绍兴在我心中的份量较重,我总想着,既然去了,就该有个慎重的计划,有足够长的时间,结果就一拖再拖。

那次,从加拿大到上海的飞机有些颠簸,我连一分钟的睡眠都没有。在飞机上,我总是难以入睡,除非我能记住刚做过的梦,否则,我绝不相信自己已睡过一觉。想到下飞机后将直奔绍兴,我心里很高兴。关于绍兴,我其实知之甚少,不如先翻开电子书看看百草园吧:

 

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  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

 

这些文字,无需借助电子书,我也能倒背如流。尼采说过,童年的天最蓝,草最绿,鲁迅先生家的后园,想来不错,又大又亮,又好看又好玩……孩子们与花花草草和小动物们嬉闹,忘了天黑,忘了下雨,只在记忆中留下一个身心慰藉之乐园。

到绍兴时已是晚上。一路上,高速公路旁的巨幅彩色广告牌风一般地从视线中飘过,五颜六色,我恍若经过了一座影城。这可真叫人心惊胆颤,在高速公路上开车需要集中精力,司机得有多么淡定,才能对两侧的色彩诱惑视若无物啊!司机反而安慰说,没事,习惯了就好。我仔细地识别广告牌上的文字,不难想象,绍兴这个地方的制造业色彩相当浓郁。从历史上看,商业发达之地,其文化底蕴也必然深厚,因为商贸开启交往之路,带动思想启蒙,两者相辅相成。我也认识几位来自绍兴一带的企业家朋友,他们无一例外地了解故乡在文化上的诸多旧日辉煌,并引以为傲,我也从他们那里听说了绍兴的陈年旧事。淡定的绍兴藏有许多秘密,从大禹治水开始,历史扉页上就已写下辉煌。后来出现的王充、王羲之、贺之章、徐渭……还有再后来的秋瑾、蔡元培、鲁迅……可谓人杰地灵,英才辈出。陆游与前妻唐婉别后重逢的沈园,也在这座城。

晚饭后,我开始倒时差。很困却难以入睡。咸亨酒店在当地颇有名气,环境雅致。一进房间,就感觉这里太安静了,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感觉自己像被扔到了一个孤岛上。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仍旧清醒得很。要不,就点一份夜宵吧,总不能一直在房间里转圈……我在桌上没能找到酒店指南,就打开床头柜寻找。意外的是,抽屉里整齐地躺着五本与鲁迅有关的书。这些书并非鲁迅所写,而是其他专业学者所写的鲁迅研究专著。不难理解,研究鲁迅既已成了大学问,其论文数量早已超过了鲁迅作品之和。这几本书,既有谈及鲁迅藏碑拓研究的,也有分析鲁迅散文成就的,看起来很新,墨香依旧,如果喜欢,可以买走。我顿时饿感全无,开始随意翻阅,涨了不少知识。不知不觉中,天亮了。

你好啊,绍兴。

那一次恰好赶上国庆长周末,街上人挤人。先是经过酒店旁的正宗咸亨酒店,本想进门尝一口黄酒,无奈人比较多,有点挤,只好作罢。孔乙己的命运早被遗忘了,人们与他的雕塑合影,买一碟豆子,喜气洋洋的。接着,我们一行人直奔鲁镇。那里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这些吆喝声有着急迫却又不失闲适的绍兴口音:“(路人)请你进来看一看吧!”说真的,我喜欢听这么激昂的声音,有的店主扯破嗓子站在门口喊,似乎不单单是为了生意,同时也是为了展示声线之美……也有的绍兴老妇人,声音绵柔得令人想凑近她的脸庞,也许,她把客人都当成孩子了,而她,不过是在对孩子们讲述一个神话故事,再顺便卖上一把扇子。

当然,我最喜欢的是乌篷船。我一向喜欢有篷的船。从小生活在江边,我在童年的岸边曾追着蛋壳船、竹排船,跑啊跑啊,以为船头的那只鸬鹚还会再来。长大后,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很喜欢观察水上交通工具。那些喘着粗气奔跑的游艇、邮轮、客船,那些唱着歌谣的小帆船、独木舟、橡皮艇,还有孩子们玩耍的木头船、塑料船、金属船等,在我眼里,全都各有其美,如果说到“篷”——为船挡风遮雨的屋顶,最有意思的就是疍家渔民的那种“蛋壳船”了。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漂泊的蛋壳船》,详细描摹了童年记忆中的这种疍家渔船。绍兴的这种乌篷船和“蛋壳船”有点像,有篷,像蛋壳,小巧玲珑。戴着乌毡帽的船夫将船停在岸边,天挺热,招揽生意这活儿有时就在写有“农夫山泉”大字的遮阳伞中进行。那几个字偏选了刺眼的绿色,与小桥流水和乌篷船的怀旧气息不大相衬,颜色不搭,氛围也不搭。好在价格谈妥后,船就开走了。乌篷船是青色的,船头无一例外地挂着一盏大红灯笼,船一动,岸边的一切也都动了起来,青石阶缓缓地后退,离得越来越远。

江南的水乡都是相似的:小桥和流水,偶尔也能看见洗衣的女人。

最有意思的是,乌篷船会慢慢聚集到看社戏的地方。那天,看社戏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几条船停在社戏台前。台上摆着一顶花轿,喜庆的大红色渲染着喜庆的舞台氛围。古代的新娘坐在花轿里的时候,红衣红裤红盖头,仿佛在透露什么心声。所有的羞怯、喜悦和淡淡忧愁,所有的梦和飘摇,都必须借着最鲜艳的红才能表达出来。至于下轿后新娘的运气如何,就要看新郎如何了。舞台上的新郎新娘唱些什么,我听不大清楚,但我看得见鲜艳的头饰、华丽的衣裳、等待出发的轿子,我看得见长袖漫舞。要知道,我从小就是一个戏迷,我明白,这些沉重的头饰不是多余的,那旧时代里流传下来的华丽与精美,展示了历朝历代的人,怎样爱过生活、感受过生活。演员在台上忘我地唱着,向前一步,后退一步……我使劲地鼓掌,直到双手拍得红通通的。

坐了乌篷船,看了社戏,我对鲁镇之行已经心满意足。接下来该去三味书屋和百草园了。

在三味书屋前,我举起相机,拍到了“早”字。八仙桌被围起来,禁止游人触碰。显然,这张八仙桌已经成为重点保护的文物——它真的与想象中一模一样。这是一幕不会让人感到迷失的场景。枯燥的书总会伤害童年,可是人就是在枯燥中才知道,什么才是不枯燥的。

快到百草园时,我知道离鲁迅先生最爱的童年乐土只有几步之遥了。我早已不是少年时沉浸于浩瀚书海的那个小女孩了,但我的心依然趴在梦中。我记得你,百草园。碧绿的菜畦,紫红的桑椹,肥胖的黄蜂,聪明的云雀,你们是否还在那里快乐着。

然而,百草园不愿满足我的梦。当我跨进去的那一瞬,我就知道了,一切都是错觉,这里的一切都并非想象中的样子。

这不算一个大园子,它很小,说穿了,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小宅园。看护得不算好,给我一种干枯没落的感觉。哪有什么碧绿的菜畦?说实话,菜倒是种了一些,可是毫无生机,也许天太热了,叶片上的露珠无法在其间逗留……我还看到很多蜘蛛网和灰尘。或许,需要来一场磅礴大雨?浇透了,才能还给孩子们一片青翠……我的疲倦的眼睛没能找到桑椹,没能看到鸣蝉和黄蜂,最难以想象的是,几乎没有看到什么鸟儿在飞。难道人一多鸟儿就飞走了?当然,蟋蟀和油蛉也不知所踪。

那一天,先生笔下的百草园里的一切都和我捉起了迷藏。我无聊地站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见”……与社戏和乌篷船无意中带来的惊喜相比,百草园以它的本来面貌向我宣示了它的存在。梦中的东西,书上的东西,都是需要理解的……

然而,园里也有一些新的东西,譬如圆形拱门上的“百草园”这三个字,譬如刻有“百草园”字样的硕大石头。游人很多,都聚集在大石头前留影。同行的朋友不知所踪,我索性就站到“短短的泥墙根一带”,盯着角落里的蜘蛛网。

或许,当年的鲁迅先生也曾躲在这里,望着蜘蛛网和蒙灰的菜叶、栏杆。但他下笔时,更希望写下一些欢快的瞬间,他顾不上给灰尘、蜘蛛很多笔墨。大概,再冷峻的作家在写到童年时都会变得笔触轻柔。

离开时,夕阳和晚霞透过圆形拱门触碰着黑瓦白墙,小宅园里镀上了一层金,一些孩子追着霞光奔跑,黝黑的脸庞,黝黑的眼睛,小喇叭似的叫声——童年之歌是唱不完的,无论是在晨曦中,还是在夕阳下……

鲁迅先生曾说过:“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而我心中的百草园,又何尝不是永绿的!

 

       ——发表于201610月《365网络电视》“文学园地”,选入《异乡人之书——芦苇散文集》时由作者稍加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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