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文学评论 | 夜与梦
夜与梦
——谈谈贝克特晚年戏剧《夜与梦》
(加拿大)芦苇
语言尽头,音乐响起。尼采如是说。
贝克特的晚期戏剧作品就陷入此种“语言尽头”的境地。沉默的贝克特在这些作品中继续同语言捉迷藏。他笃信,我们在世间所拥有的一切,仅有语言。作为一位文学大师,贝克特的确不属于某一个特定的时代,他只愿在漫漫长路中淹没于词语所构筑的神秘荒芜之处。他穿梭其间,告别躁动,告别哀愁,也告别孤寂,向前,往后,向左,往右,他总在找寻最合适的词语,他要超越的,不止命运,不止自我,还有时空。他在消沉的地方捡起对生的爱恋,温柔地。那些美梦和爱,尽管终将沉没,但也曾在年岁的裂隙中逃避过死神追杀。他慷慨地将那些词语陈列于存在的祭坛上抚慰每一个时代的苦难与创伤。他甚至把挚爱的音乐都当作语言的一种存在方式,出生于音乐世家的贝克特不但精通音律,还写过乐评。当他弹奏钢琴时,他表现得极为投入,他心中若有似无的低语仿佛生出翅膀,飞入琴键所飘出的音符中。的确,音乐何尝不是一种字符!而语言又何尝不是一种音符!
贝克特在作品中擅用音乐。譬如,在《跌倒的人》这部广播剧中,舒伯特的艺术歌曲《死神与少女》在故事起始和结尾处分别出现,准确烘托了整个故事的悲凉情境。
贝克特于1982年创作了一部古怪瑰异的短剧:《夜与梦》,失语的悲伤像在托起一个世界末日的夜,而柔美的安宁又像在迎接一个新世界的诞生。该剧标题源自舒伯特的同名艺术歌曲。舒伯特的这首乐曲优美委婉,如梦如幻,如诗如画。歌词为德国诗人马太·冯科林所写:“圣洁的夜幕慢慢落下/梦境被缓缓筑起/美妙的月光穿越时光/越过人群静留在胸前/好奇的人儿正在那窥听/好奇的人儿正在那窥听/天渐亮时我急急地呼喊/回来吧,圣洁的夜/回来吧,甜美的梦/甜美的梦啊,回到我身边。” 整个乐曲的旋律以简洁的“A+B单二部形式”呈现:分AB段,B段中再现A。根据作曲家的标注,歌曲的速度极为缓慢,钢琴伴奏声部也采用了左右手的音型一致手法,使乐声的流动性更强。“圣洁的夜幕”带来了梦的世界,就像夜的海潮,退去又来到。
在贝克特的《夜与梦》中,故事一开始就列明了它的“要素”:
要素
夜晚的光线。
做梦者(A)。
他梦中的自己(B)。
梦中的双手——右手(R)和左手(L)。
舒伯特的艺术歌曲《夜与梦》的最后七节。[1]
这出只有3页纸篇幅的剧本,贝克特仿佛酝酿了很久很久。“夜晚的光线”作为开端之物,来到一个男子的屋内。在舒伯特歌曲的男声吟唱中,做梦的男子与梦中的自己交替出现,梦中的双手与梦中的男子有着缓慢而轻柔的动作交流,既像在模拟一幕无言的命运场景,又像在展现舒伯特名曲的艺术手法:徐缓、柔美、绵延、空灵。高低音的渐强、减弱,犹如时钟在木屋墙上随着四季变化发出轻重不一的叹息声。音色如月光般纯净,恬美,忧郁,令人倏地沉入月影光色,沉入岁月如歌。时空之外仿佛有一双手抚过夜空。山川在聆听风的声音,大海在亲吻沙岸的贝壳,芦苇丛在金色月光下沙沙作响,少女踮起脚尖向着蜿蜒的山路走去……
除了男子的吟唱声,剧中没有任何人物对话,我们可以百分百地认定,该剧没有情节,只有夜晚光线的淡进、淡出,做梦男子与梦中自己的淡进、淡出。剧中的A和B,代表着一个男子和他的梦。从A和B的交替出现以及梦中双手(右手和左手)与B的动作交互,可以感受到,贝克特将该艺术歌曲的形式和内容通过文学的手段予以描摹。
没有对话,没有叙事者,没有主角,没有配角。没有可叙之“事”。
主体模糊,客体模糊。
唯一的声音,只有舒伯特《夜与梦》的歌声:
甜美的梦啊……[2]
还有贯穿始终的没有实质内容的“梦境”。
贝克特从年轻时逃离乔伊斯开始,就渴望逃离传统的“情节整一性”对于创作的束缚。他的尝试无论失败还是成功,都紧紧围绕这一点。在哲学运思中,他对于“很理性”的逃离使他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别人对他的“理性”论断。即使到了晚年,他的创作也还在与自己较劲,试图寻找到艺术捷径来承载他所看所思的无序。他以近乎冷酷的理性逃离理性。
在贝克特看来,必须有一种语言和行文的方式能够营造出他眼里的“混沌”氛围,能够充满活力地再现“隐去”和消逝,这是一个了不起作家才能够握住的幸运。用“消逝”的语言形式,再现必然的消逝,这样的机智和幽默非贝克特莫属。贝克特在生命最后几年所写的剧作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反响,他也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但他从未放弃过对语言本质的思考:环绕他整个一生的存在谜团,究竟何以立足、以何立足?置身尘世,语言究竟有没有任人摆布、散落泥沼?语言和思想这一对孪生子在形成光亮的时刻是否也构筑着黑暗?
一切疑问都在思想者的人生暮年形成精神领地中的汹涌潮水。他回顾往昔,无论他额头的皱纹如何由浅至深,无论思考这一“行动”如何在历史中遭遇重创,他始终站在自己最热爱的位置上。他努力地占据一片方寸之地,他怎么能够舍得语言的诱惑!但此时的他,又有别于年少轻狂时的他……
他渴望与无意识沟通,与旧我沟通,与外界沟通。他对这个世界,既难以融入又不舍离去。他从未失去艺术家的敏感和觉悟,哪怕幻梦一场,哪怕他对语言无法如实记录灵性充满绝望,他也不曾离开过他的方寸之地,他在那里苦思冥想。
他最后找到了“夜晚的光线”。在平静的寂寥中,他与他的梦,一起醒来。隐藏在贝克特大脑中的那些游魂一般的抽象概念,诸如生与死,先验与超验,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他者,自我与镜像,存在与虚无,永恒与时间,在场与缺场,想象界与象征界等,皆化作文本中与“梦境”并驾齐驱的词语。这些词语排着队出现:“清晰可见”、“淡化”、“被看见”、“出现”、“消失”、“再次出现”、“看不见”、“凝望”、“淡入”、“重新清晰”、“淡出”……这些像碎片般零乱无序的动词,搭起一座纯意念之桥,连接起梦的内外。剧本中的“他”和“他的梦”、“左手”和“右手”、“他的梦”和“梦中的手”就断断续续地进入了交汇时刻。贝克特擅长以略带幽默的、少而又少的文字来点亮他所创造的艺术殿堂,这一幕他晚年的精简剧本更是如此。人对存在的感知,宛若月光拂面、虚梦缠身。如此模糊!如此幽默!又如此淡然!要想证明“存在”的存在,需要一个人走过多少艰难而无望的精神旅程!
贝克特曾断言,“清晨与夜晚一样单调,内心的寻觅与外界的寻觅一样白搭”[3]。年轻时的放浪形骸如今不会再对他产生任何伤害,梦与思的迷雾也已不会再对他产生任何伤害。在艺术创作上,他所痴迷的“少”更成了他晚年时的一个最重要信条。“我们从这‘少’里飞奔而来,就像从最糟糕的诅咒里,向着‘万有’和‘万无’的雄壮而去。”[4] 只有穿过“有”与“无”之间的裂隙,人才可能接近真实,接近事物的真相,接近智慧和自我的真相。
贝克特在《夜与梦》中使用精简得无法再精简的语言展示音乐技巧和艺术歌曲的技术处理方式,这与其说是卖弄他的高超乐感,不如说是他通过一个具有强烈流动感的文本,向伟大的舒伯特和自己心中至美的一切致敬。
他回来了,像一位去乡已久的吟游诗人,他回到了“此在”。他回到了人类的童年,清澈的眼神,无邪的心绪,心空是柔美的夜的颜色。
在夜光中,他凝视着笔下欲言又止的跳跃的精灵,他倾听着笔下流出的悠雅的乐声,他猛地想起了赫拉克利特的预言: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这个世界上,只有离开一个地方,才能抵达另一个地方……
在若隐若现的饱满与空无之间,备受病痛折磨的晚年贝克特,慎重地抚摸着自己幽灵一般的心,含着泪光,向他的读者,向他的青春,向他的梦,向他的爱,向他的一生,告别。
甜美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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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2]贝克特:《短剧集》第369、370页,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刘爱英译。
[3][4]贝克特:《碎片集-杂谈及一个戏剧片段》第 169、262页,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曹波、金桔芳、郭昌京、朱雪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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