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散文 | 记忆碎纸机
记忆碎纸机
（加拿大）芦苇
公司里有一台新款碎纸机，把纸扔进去，便发出咝咝咝清脆如音乐的声音。
无论是怎样的五颜六色，从机器里出来后就成碎末了。因为装修的缘故，碎纸机这段时间暂放在厨房里。中午，大家坐在厨房用餐时，依然有人进来处理碎纸。这天，一位帅哥闷声不响地清理掉一堆文件后，突然摊开手，感叹说：“如果记忆也能这么扔进碎纸机，该有多好啊。”大家都笑了，我们都知道他刚失恋，伤透心的那种失恋……就算我们嘘寒问暖，也只是提醒他，他输了，输得很惨。
话又说回来，如果世上真有所谓的“记忆碎纸机”，我想，我会是个频繁使用者，至少从前的我会这么以为。我一直自诩活得明白、潇洒，把那些会让人感到纠结、多愁善感甚至没有什么保存价值的东西，往记忆碎纸机里一塞，嘶嘶嘶的，什么苦恼都没了，多清爽啊。
整理回忆对于时间总也不够用的人而言，真是好大的浪费。
结婚那年，为了进入一个女人的最重要角色，我勤奋地看书讨教，把那些如何做个好妻子、好妈妈之类的书和碟片都细看了一遍，像一位站在城门口的手无寸铁的士兵。一位婚姻专家提醒说，不要看旧的情书，不要翻旧的照片，要把过去通通丢掉，全心全意地投入你的崭新角色。
如此了无新意的一句话，被当时飞蛾扑火、奔向爱情的我捡着，当作至理名言。于是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把很多曾经感动过我的文字——包括一些可以称之为“情书”的字纸——付之一炬。惆怅中，我洗涤了一次心灵，虽然心里有些不忍，难道都头来，我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古书中的“相夫教子”的老式女人吗？不，不是这样的，这只是爱，只是因为爱而已。我那时相信，仅凭这种朝圣般的纯情，就可以带着我无牵无挂地走进那座被很多过来人称为“围城”的未来之“城”——一座心甘情愿被囚的浪漫之“城”。
那一刻，我也相信，过往的感情片段，在这次撕心裂肺的情感“搅拌”中，被我塞进了“记忆碎纸机”。还有一些当时未被付之一炬的信件和相片等，也因为几次搬家和整理房间，都“自觉”地从我的视线中飞走了。我一向不是个细心的人，不认为自己有精力保管好零零碎碎的东西，所以对丢这丢那也并不为意。
有一次，某位好友提及自己的初恋故事，说自己始终没有忘记大学时代的女友，那段纯真未能珍惜，着实可惜。我就毫不犹豫地抛出我的“记忆碎纸机”理论，反驳他：“你们分开也是缘分使然，你想过吗，如果你娶了她，说不定她现在正抱怨你毁了她一生呢。”
他笑了，说：“也许会，也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吧。”从一个明白事理的男子嘴里说出如此不值一驳的俗气的话，我颇感意外，也就懒得再继续这一话题了。不料，他话锋一转，告诉我，他保留着朋友们的不少书信和相片。不单有女友的，还有其他的哥们姐们的，有一些可以收藏起来的礼物，他也存着，他还得意地告诉我，他告别家乡去远方求前程的那一年，我曾赠给他一本书、一张书签，他依然珍藏如新。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如果他不提起，我不会想起这件事，可他一说，我就想起自己低头在书店挑礼物的那一幕。想不到，一位看起来并无诗人气质的木讷男子可以这么细致地保存着自己的过往心情。我能够想象，在离开大学十几年后，当他在一个午后的茶屋，和他始终牵挂的异乡归来的前女友一起欣赏旧信和旧相片时，那里的气氛一定是柔和的，温馨的，美好的，如同他最爱的巴黎的春天。当他说她落泪时，我不忍再尖锐了，不忍说那样的暧昧时刻如何如何不合适……
不肯把“过去”扔进“记忆碎纸机”的，不止他一个。我有一位美丽温柔的女同学，有一次通过网络把学生时代的相片传给大家，包括同学们的个人毕业照和许多集体合照。
同学们都惊叹道：“我们都丢了那些相片了，幸好她这么细心地替大家保管啊。”于是我也如法炮制，翻箱倒柜地找到一些老照片，多是妈妈帮我捡着的。键盘一敲，几张大学里的“五朵金花”图就传到了闺蜜们的电脑上了。不用说，每张笑脸都是非常漂亮又纯真的，彼此亲密无间的姿势更是锦上添花。
收到相片邮件后，大家都一改平时“没心没肺”的模样，发来了一段段可以上新浪首页的感慨之词。其中一位女友更是说，相片中，她的美丽旗袍是她那个年纪里最有淑女气息的一件裙装，她一直想找到那张相片。在打开邮件的那一刻，她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时光凝固。经她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了。
巧的是，不久后，我也收到一个邮件，是我写给友人的几封信和送给友人的几张照片。当然，那些照片都是我当年很喜欢而后来没能保存下来的。那份熟悉的感觉亲切极了，我一个劲地问：“还有吗，就这些啊？”我多希望当年能多送她几张相片！
她回答说：“我把朋友的相片和书信都保留着，后来又都扫描进电脑保存。现在，我老家那里，这些旧信起码有一个大箱子呢。”
哇，她那么说的时候，多么富有啊。我羡慕地说：“你真是一个生活的有心人。”
她淡淡地笑了，说：“无论是怎样的回忆，将来老了慢慢品尝，都是很有趣的。经历过才会懂啊，所以这些信啊相片啊，我一张也不舍得扔。”
看来，从不使用记忆碎纸机，也一样可以活得很明白呢。
我突然感到了一丝惆怅，为那个午后失去的记忆的碎片。把整张纸扔进碎纸机变成纸末只需一秒钟，但要想把这些纸碎再拼回一张纸却永远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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