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序言】 | 卢新华 :蒹葭苍苍——序芦苇《异乡人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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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卢新华,著名作家,中国新时期文坛领军人物,“伤痕文学”创始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大学一年级时在上海《文汇报》发表短篇小说《伤痕》,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新时期“伤痕文学”的开山之作,并被翻译成英、法、德等多国文字。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当过《文汇报》记者,1986年自费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就读,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以自由撰稿人身份往返于中美两地,从事创作和讲学活动。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森林之梦》《细节》《紫禁女》《伤魂》,(长篇)文化随笔《财富如水》《三本书主义》,中短篇小说《魔》《米勒》《梦中人》等。现担任“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高级顾问,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澳中文化基金名誉主席。

蒹葭苍苍

——序芦苇《异乡人之书》

卢新华


(发表于2022年第9期《书屋》杂志)


每每有人提及“芦苇”这两个字,我就会很自然地联想到《诗经》中的蒹葭,画面既开阔,意涵且深远——“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说实话,因为自己姓卢,早年也曾经动心起念欲将“芦苇”用作自己的笔名。然而,我终于未能成为“芦苇”,阴差阳错地却得到了一个可以给“芦苇”写序的机缘。

大约还是六七年前吧,我到加拿大多伦多的约克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有一天,一个相识的文友忽然就给我介绍了一位说话细声细气,生得端庄秀气,文文静静的女“芦苇”,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似乎是面对一个曾经的“自己”,并互加了微信。于是也就渐渐地熟悉了。

我最初读到芦苇的作品是她的小说《冬夜的心》,文笔的流畅,人物心里活动刻画的细腻和准确,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以后读到她以散文的笔法所写下的一篇篇评介现当代世界名著和名家的文章,以及一些带有浓重自传体形式的散文,更忍不住击节叫好。她似乎总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视角,去表达她从不落俗套的观点和见解,语言典雅明快,思虑缜密严谨,很多句子还带有浓郁的梦幻感和箴言特征,韵味悠长,激情澎湃……

而我现在读到的她这本《异乡人之书》,更感到几乎是篇篇珠玑。她对“异乡人”所进行的无限丰富的联想,一如书中所写的,“也是发现陌异和可能性的过程,是自我与自我、自我与世界之间的一场永恒交战。”在这过程中,她形成了优美知性、高屋建瓴、思深虑远的大气风格。而且,与一般的单纯的写作者相比较,她除了文字清新、自然、典雅外,字里行间还带有浓郁的哲学韵味。这大概与她大学期间就读的是厦门大学哲学系有关吧。

散文通常是以“我”为本的经验写作,大多系真事真人真性情,芦苇对此很以为然。她说:“散文的虚构抵消了散文的意义,而矫饰和虚假,最终都逃不过有经验读者的火眼金睛。”她明白,什么才是一个作家与读者最好的相遇方式。

故而,我一直很欣赏芦苇的作品和她的写作态度。这些年来,她一直坚持高质、扎实的纯文学创作,坚持真诚而厚重的灵魂书写,甘于寂寞,不问收获。认识她多年,偶尔也有过面对面的交谈。我总有一种感觉:她似乎一直在求真求知的路上不停地跋涉,山风扬起她纷飞的散发,汗滴挂满她绯红的面颊。同时,她对于当下的政治与文化,也一点不隔膜,对人工智能、元宇宙等高科技,亦如数家珍。她不仅将各种信息在心里累积和筛检成“知识”,更经常通过这些知识去寻求自己思想的着力点。智能时代的人类伦理,元宇宙的群体化枷锁,这些时髦事物所带来的喜与忧,全在她的视线之中。

十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论“三本书主义”》的文章,提出“人生应读三本书”。何谓三本书?通俗地说,就是“有字之书,无字之书和心灵之书。”换一种说法,也就是指“书本知识”、“自然和社会”,以及“自己的心灵”。但我在大学里给有志于写作的学生演讲或与文友们交流时,则强调“写作者更应读好三本书”。一个不知道读书,读什么样的书,怎样去读书的人,是不可能写好书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曾是唐朝的文人们一直努力践行的格言。他们把行万里路也看作是“读书”,一根小草,一棵大树,一条溪流,一座高山,一只小鸟,一个农人……都是宇宙和自然呈献给人类的一本本书。那里面既有上天的意志,更有造物的语言,用心倾听它,读懂它,才会对我们的生命真正有所帮助,才会保证我们不会在纷繁复杂,有时甚至是凶险邪恶的世间随波逐流,以至于误入歧途。但仅仅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觉得还不够,所以又加了一句作为补充:叫做“观万遍心”。因为我们人类的心灵其实更是一本大书。佛家亦讲,“心外无物”,“心包太虚”,“即心是佛”,“即心是宇宙”……可见“观心”和“读心”的重要。当然,“三本书”也不是可以割裂开来读的,因为它们虽然表现的形态不同,侧重点不同,本质上却是一致的,我们只有融会贯通地加以阅读才能领略其大要,抓住其本质,唯如此,我们也才有可能首先写好自己的人生这本大书。而人生这本大书写好了,心里流淌出来的思想,笔下抖落出的文字,才有可能或多或少地揭示出宇宙的真谛和自然之道……

曾和芦苇谈及“三本书主义”,她也很认同。芦苇是一个健谈的人,尤其当她和你谈到涉及她感兴趣的文学或哲学方面的话题时,脸上常常会露出儿童般的率直和天真,并会向你敞开心扉,坦陈己见,其中不乏真知灼见。

记得有一次,她在聊起自己读的英文书《爱这个世界》(阿伦特传记)时,曾心血来潮地宣称,自己就是站立在“过去与未来之间”(阿伦特文化随笔集的书名)来“爱这个世界”的。她疑我不解,就又补充道,站立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姿势,根本上就是青春的姿势。可见她对理论问题的兴趣和深究,常常不仅仅是为了写作,更主要的还是为了精神的“安身立命”,就像苏格拉底式的对意义的追问。因为这个缘故,她的视野显得很开阔,既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又有从容不迫的理性深度,既兼收情景交融式的中国传统文学的精髓,又并蓄叩问灵魂式的西方现代文学的优点。

《异乡人之书》一共有四十多篇文章,大多写于2019年至2022年之间,这些作品,有的侧重说理,有的偏向抒情,有的长于叙事,语言深邃优美,情感真挚热烈,文气汪洋恣肆……各种文学体裁的优点都舒卷自如地流动在她的文字中。总体来说,芦苇巧妙运用散文这一体裁的自由与多样化的特点,将她的哲思与美梦,藉由零星的生活片段和蕴涵诗意的激情娓娓道来,或铿锵有力,或委婉细腻,于浪漫精微中见情致,于冷峻清远中见风骨,令人眼眸一亮。

芦苇蓬勃的想象力不单在于对景物、情感和人事的细腻观察,也在于对思想和观念的多方位辨识和剖析,她的富有冲击力的修辞总是承载着迷人的哲思。她的散文始终坚持对价值生活的推崇,对常识的普及,以及对人类心灵的理解,这些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稀缺的艺术之“道”。芦苇关注的视野,除了迫在眉睫的现实,还有人类在根本上如何实现个体的自我完善和自由的梦想。她追随内心的声音,诘问一直处于变化中的这个世界,并带来自己的洞见卓识。

她的那篇《冬夜的心》,曾以闪亮的语言,描写了异乡的雪和主人公在冰雪中的感受,那是一种对陌生和未知的隐忧——那种孤独感,藉由雪的美丽和寒冷,令人感同身受。芦苇把心理状态当作“景物”来描写,因而,景物也就不再只是景物,而成了情感状态。擅长写景和心理活动的作家不多,芦苇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在《倾听》一文中提及,敏感心灵与外部之间的关系,既有隔阂也有融洽,既属于情感状态,也属于风景状态。此文中她也说过:“走在曲折的溪涧边上,我的心绪也是一样的宁静。林木逐渐茂密,黄灰蝶噗地一声趴在路边的岩石上,一动不动,我盯着它的翅膀,耀眼的黄色变得柔和,犹如在灰纸上用蜡笔涂抹蛋黄的颜色。如此无声的希望,如此深刻的优美。”这样悲悯和纯净的文字,在芦苇的作品中俯拾皆是。

芦苇还擅长将具体事物与抽象事物融为一体,将读者的审美引向精神层次。在《漂泊的蛋壳船》一文中,世上最孤独的一个词有了自己的形状:“‘漂泊’的形状,不正像波光中的‘蛋壳船’吗?它那突出又鲜明的形象,藏匿着命运的凶猛与宁静。”

在《鼓浪屿的黄昏》一文中,芦苇写了一段心灵絮语。她到鼓浪屿旧地重游时,偶遇一位经受离别之苦的陌生女人,手里握着一束蒲公英,于是,某种情绪爆发了……蒲公英是否还承载着另一份离愁别绪?大学时念念不忘的蒲公英为何“飞”到了多年以后的渡轮上?

而漂泊,惯常意义上的“乡愁”,也常常被芦苇转化为对语言本质的探究。她从李商隐的英译诗中看到了“乡愁”:“当我在两种语言中畅游时,我得承认,我在得到的同时,也在失去……因为故乡和异乡作为两个概念,它们不仅象征着脚下踏出的不同路径,而且象征着与灵魂一样神秘的思之路径。那条路上,花瓣落在脚边必会激起心之涟漪,而等着改变一切的,却是没有形状的风。”(《重返爱的居所》)

人的漂泊,既在身和心的迁徙,也在语言的迁徙。同样的花,若开在不同地方,就会变换出不同的颜色。

语言即思想,语言行进到哪里,思想就行进到哪里。

在《一个异乡人的不安之书》中,芦苇走近了偶像大师的精神深处: 


一本没有情节的书,完美地将人类存在的碎片,散落在一切敏感心灵的波涛中。佩索阿身居里斯本,里斯本却是异乡。他那样的人是没有故乡的,生活对他来说,只是一座路途中的客栈,他不知所往,只有荡然无存的过去使他心醉。

佩索阿去世多年后才为世界所了解。据说,他的作品至今还在整理中。按照时髦的理论和对文化人物的归类,佩索阿是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当然,他活着时对自己的“核心”位置一无所知,他感慨道:“我唯有在变成雕像时才受到理解,人在生前受到的冷漠对待,死后是无法用爱弥补的。”每一个时代都会错过它最好的作家,时代的不肯认同,有时候是出于作家被权势迫害,有时候是出于文学圈的妒忌和排挤,有时候是出于读者的平庸,但更多时候是出于不可跨越的认知差距。

追随时代与追随真理,境界迥异。

当然,对于像佩索阿那样被时代错过的人而言,现实选择中的困窘并不那么可憎,他如果想在世俗生活中谋求多一点的利益,不会太难,生命无非一场选择,而理想主义者的主动选择往往处于一种“在真理之中”的境界,他们选择不一样的命运多半是因为孤独和卓越。很多时候,当我们苦苦攫取尘世的幸福时,我们并无资格讥讽那些落魄、落难之人,他们沉重而无奈的选择,往往负载着价值生活的全部精神内涵。 


这种境界,就已经不单单是文学的境界了,这种掷地有声的表述所需要的,也不仅仅只是文字上的功力。

芦苇这些年写了不少经典文学作品的评论,人物分析和理解都很到位,行文潇洒,文气一以贯之,激情中不乏严谨,议论时收放自如。这些评论所涉及的内容很广泛:爱情,婚姻,自我与他者,上帝的在场与否,弱者的无奈,强者之位的虚妄,人的处境,人类的希望……以至于即便她有时作为一个极其普通的作者向编辑部投稿,文章也常常会被慧眼识珍珠的编辑们拣选出来,予以推介。

身处当今的世界,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公义和文明秩序常常遭遇严酷的挑战,强权和歪理时不时也会占据上风,人们的知觉和判断力有时也会变得迟钝。而芦苇呢,正属于那种能够唤醒读者的情感并增加读者心灵敏感度的作家。她在谈及佩索阿时写道:“他的文字维护自由之人的感受力、敏感性和独立精神。这比什么都重要。这种精神汇集起来,就有了更加文明的社会形态。”这也是芦苇的文学伦理观。她在写作中所反复描摹的对语言和自由的爱,也源于此。如果不守护个体的真实与自由,哪来真正的人类精神?在每一个历史转折关头,有理论准备的思想家和有普世信念的作家都是在为新的文明播下种子的人。所以,一个作家的社会角色,也是其个体真实与“作家”这一头衔的结合。我在芦苇身上看到一股特立独行的精神,不因时代的沉沦而沉沦。

这些年来,芦苇许多文学性和思想性结合得很好的文章,经过纸媒和网络的传播,受到越来越多的热爱思考的读者的喜爱。她不为一时一景、一人一事而写,只看重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异乡人”不仅是指那些身处故乡之外的“游子”,而且还是一切精神漂泊者和艺术追求者的世俗称谓,是那些看穿孤独并与孤独相携同行的人,那些在爱与流浪中笑傲江湖的人。因而,这本书不是只为特定读者、特定年代而写,它是适合所有读者阅读的一本“灵魂之书”。

然而,作为写作者的她,却时常还是孤独和忧伤的。

她在《看见虚空》中曾说:“曹雪芹一生经历坎坷,惟红楼一梦支撑其青灯长夜。他将生活中的悲伤、欢乐与幻灭都化作无限遥远的记忆。他理解了,看见了,完成了存有之躯对此世的访问。‘反认他乡是故乡’。在曹雪芹的认知中,人的真正故乡,就藏匿于‘太虚幻境’之中。它犹如一场虚梦,在万事万物之外,与所有的空间和时间拉开距离。它是一个令人感到恍恍惚惚的地方,是一个心碎之词的故乡……”

而在《思考的境域》的结束语中她则写道——

“一根弱小的芦苇,背起了整个世界”。

我内心深为这句话所动,忽记起她的本名原是“张焰”,忍不住就想:“一根弱小的芦苇,其实也可以燃烧起冲天的火焰,可以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

蒹葭苍苍,何为异乡?有枝芦苇,在水一方。

水天一色无实相,烟波浩渺有华章……

——谨祝芦苇的《异乡人之书》顺利出版和发行,亦愿她这本书可以与读者广结善缘,并陪伴他们为各自的生命谱写出一曲曲华美的乐章!


——写于2022年夏于美国蒙特利公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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