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散文 | 校园里,那些比古榕和玉兰花更美的人
校园里,那些比古榕和玉兰花更美的人
——回忆我的高中老师
(加拿大)芦苇
一
当往事忽然回到我的心头时,才明白学生时代的纯粹欢乐和似有若无的迷惘,其实在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酝酿着后来的希望和灵感。
母校的风景中,我十分钟爱挺拔沧桑的大榕树和洁白恬美的玉兰花,尤其在雨后初霁的时候,树香花香变得尤为清甜,令人陶然欲醉。榕树苍老而年轻,树干粗壮,枝繁叶茂,长须低垂,在风中摇曳。它屹立在校园的中心位置,望着日升日落,星海浮沉,望着一代代学子来来去去。我们也曾望着它,在树荫下跳操、跳橡皮筋、参加踢键比赛。用来做键子的圆型古铜币,与它一样老。我们的欢笑声惊扰着它。
玉兰花更加意味深长。即使在南方温暖的季节里,我也不记得校园里有过多少令人窒息的花卉,只有玉兰花牢牢地扎进记忆深处——夹杂着知了的歌声和绵绵的雨声。白玉兰的花朵娇艳高雅,香味浓郁,这是属于少年时代的花,肆无忌惮地开放在属于它的季节里,整个校园,整条街,整个少年时光,都记得它。一缕缕的阳光从玉兰树的缝隙中,穿过教学楼的走廊,窜到讲台前,与老师的脸颊亲热一番,既淘气又好看。
二
高中时代难忘的老师们,就在这样的光线中出现了。他们从记忆中带来的繁茂与清香堪与古榕、玉兰花相毗美。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文科班的班主任——教语文的陈再非老师。
上一次的见面喜出望外。她的眼神与从前的一样:双眸怀着希望,洋溢着热烈的光芒。那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是时光的宠儿。那时候她是多么热情啊,蜜一般的笑容,火一般的热忱,毫无保留地向我们伸出双臂——那一种拒绝漠然、欣然接受的姿势,正是为师者最迷人的姿势。
喜欢跳舞的她依然穿着一条美丽的连衣裙,橘红的底色和红绿的大花相互交映,浅灰的树枝上开出丰盛的花,图案活泼,却无刻意的斑驳和艳丽。我那天穿着一条抽象花卉图案的短袖连衣裙。我相信,女人服装的色调与款式,隐藏着她们与世界对话的微小愿望,一两句诗,或许藏于其间。再非老师对自己、对美、对生活,从不吝啬诗意,她从前在教室里穿行时,裙裾生风,身轻如燕。
“你猜一下吧?老师今年已经七十八了!”她提高一点声线,脸上飞起少女般的笑容。白皙透亮的皮肤,悦耳欢快的声音,轻盈飘逸的身姿,她真的已经年近八十?
“哇,哇,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我掩嘴尖叫,她则得意地笑出声。她又亲热地称我为孩子,她说,记忆中的我,好奇心强,乐观。物换星移,四季来来去去,而老师眼中的我们,依然如花似玉,冰雪聪明。
她当年对我们既严厉又和气。她让我们背书背诗,强调熟能生巧的重要性。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少小离家老大回”……
当年,我们曾兴高采烈地朗读着绝望的诗句!
成年人的心灵总在不断地告别和前行,不断地重建,重建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完美殿堂。而少年时的吟诵,必会在年长时化作春风春雨,化作生命火花迸发时的重要结晶,这是很自然的,人们只有在成人世界的困顿和彷徨中,才会邂逅内心深处的生机勃勃:一棵树,一棵草,或是深埋在记忆里的一句旧诗。
再非老师讲解诗词时,脸上的表情或喜如春阳,或淡如竹菊。我们也从她富有节奏感的声音中听到了音乐的流动。说到忘情处,如果她翘起指尖,头微微一歪,那准是她在问:“有没有听到?这里的鸟鸣声?” 她还让我们分组写剧本、讨论剧本。那时有早晚自习。她踏着晨光而来,与我们的朗朗书声作伴。下午的所有课结束后,她又准时来到教室,直到夕阳薄暮时分,她还和我们在一起。她任劳任怨,对“班主任”这个头衔投入了极大心力。毕业后,我每次路过母校时,眼前总会浮现出她从教工宿舍穿过马路到校门口的情景,她的裙子,比灰色的马路好看。
她也关心地询问起我在异域故乡的生活:家庭好吗,工作顺利吗,业余爱好呢,还有气候如何?对于这些琐事,我一一调皮作答,并向她展示了几张家人相片。同时,我也了解到,她这些年照顾家庭相当不易,她照顾夫君的耐心和体贴,比我脑海中涌现的爱情名诗更为闪亮,我记忆中那位儒雅的隔壁班政治老师,如今需要爱妻的精心看护。与再非老师的短暂相聚,我能感觉到,她的心始终停留在不远的家中。
我们也聊起高中时的趣事,她说起我们这群孩子,并没有相隔二十多年的久违感,一切都不过是昨天的事。她对每一个孩子都葆有信心。我记得,大学毕业那阵,她还以慈母般的殷切和诙谐,关心大家,希望女生都找到如意郎君,男生都遇到梦中女神。那时,我们醉心于未来,青春披上了梦的衣裳,我们背起行囊,倚天而立,以为全世界的花都开在我们心头!她口中的我们,这些孩子,如今早已长大,偶尔也会记起在那一缕缕阳光中踏进心田的唐诗宋词。
我还回忆起阳光下光华熠熠的三坊七巷,回忆起摇着蒲扇的老奶奶们,曾坐在南后街的大榕树下,那些嗄吱作响的、不再光滑的石凳,早已上了岁数,查证不出最初的来历了。我不敢告诉再非老师,我像一棵出走《诗经》的小草,在漂洋过海的行走中写了一些不怎么押韵的新诗,如果她像从前一样,翘起指尖问我:“你确定吗?那真是非写不可、而非无病呻吟的吗?”我该如何作答。呵,亲爱的老师啊,我怎敢向您呈列自己愚钝的诗意?
前一阵,我和久别重逢的儿时好友相聚三坊七巷,意外经过了我少年时天天上学的经过的小径,遇见了曾经熟悉的古巷翠竹,我又惊又喜,在心里写下了一首诗:
我的赞美如春雨般落到你的身上,你的根上
很多年来我在寻找南方的温暖中想念着你
我那充满幻想的心灵,我那粗糙又细腻的心灵
多少次在梦中轻吻你滴满晨曦露珠的叶
多少次在冰雪中遇到我饱含臆想的你的影子
古巷翠竹也让我联想到校园里的古榕,一样的根深叶茂。
不久前,读过同班林可敬同学写的一篇文采斐然、妙趣横生的文章《回忆我的高中老师》,那个年龄,正是记忆力开始为未来存储超能量的时候,同时也是刚开始体验身心成长、却尚未被世界重视的人生阶段。若遇到一位好老师,脆弱的心灵便多了一份养护。
三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有问题就问我。”
讲台上,高一时的班主任——教物理的林杰老师,正在环视教室。他用双手拍落粉笔灰的动作很豪放,劈劈啪啪地不下六次,不介意衣服上落下笔灰。他没有坐下来歇着,而是背着双手,在教室里走动,谁需要他,他就驻足于谁的桌前。他的眼神不会说话,却很叫人留恋,那种暖热,谁都不会被它灼伤。
年轻时的林杰老师,头发乌黑浓密,眼睛富有神釆,脸颊经常飘过几朵红云。他喜欢穿一件尺寸稍大一点的浅灰上衣,略显老气的眼镜和着装,以及严厉时的不苟言笑,都没能掩饰他初为人师的紧张,天性淳朴的他生怕不慎伤害到任何学生。高一时,或许是因为对新环境不适应吧,我听课时常常感到昏昏欲睡。老师讲课时,我偷偷地在课本下压一张纸,乱图乱抹,一些毫无规律的几何图形,衡量着我的纷杂内心。我想象着,有没有一位蓬头垢面的落魄英雄站在云端,拔剑高歌?长大后,曾在不同博物馆见过毕加索的抽象画,我便感叹自己也曾是个“印象派”粉丝。听课时若有不解,我的大脑就变得不听使唤,心不在焉地瞅瞅窗外,有时连作业都没记住,下了课只好向同桌和前后排同学求助。林杰老师非常耐心,你不会从他的嘴角或言辞中看出他对一个不喜欢物理的孩子的嘲讽和评判,不会的,绝无可能。哪怕我们重复地发问,他也只是更加耐心地解释而已,并无责备。他鼓励大家多思考多提问,他说,不断地探索究竟才是学问之道。如果喜欢物理的同学准确地回答出他的问题,他会侧着头,爽朗地笑起来,然后面带神秘地转向黑板,几笔勾出一道更难的习题。我那时很想成为“物理天才”,可惜我总也答不上来,那些问题真够难的!班上从外校初中考进来的孩子并不多,我是其中之一。林杰老师作为班主任和初涉职场的年轻人,善解人意,总是不动声色地鼓励我们,询问我们的感受。
高一那年发生了一件事,至今难忘。全年级去川石岛旅游,到目的地后,我却突然肚子疼,被随队跟去的校医诊断为急性肠胃炎。我知道,我没法跟大家一起去玩了。林杰老师和校医留下来照顾我。急性肠胃炎发作起来是很不体面的,陷入脱水般虚弱状态的我,肠胃和内心都在翻江倒海,却说不出话,也对打扰了老师深感不安。印象中,林杰老师并没有流露出厌烦和无奈,让我特别感动的是,平日里并不健谈、略显严肃的他,突然变得口若悬河,笑容可掬,不时说些宽心的话,劝我吃少许东西,我终于感觉好了起来。林杰老师在他职业生涯的第一年,就已经成熟地将他禀赋、个性和才华中的优点奉献给了我们。
我的两位高中班主任都给我留下美好的校园记忆,那些日子,我少年时的视线跟随他们的身影,看到了很多善意与温暖,至今依然心存感激。
四
高一时教语文的王天德老师,身上有着文学赋予的抽象与深沉。身材高大的他,说话声音浑厚,音调沉着,语速适中,语气果断。他在上课铃声响起前踏进教室,下课铃声响起时就合上书,按时结束一堂课,绝不拖沓。他对于文学的意象之美比较重视,普通的语文课的知识,经他演绎,在我们眼前矗立起一座文学城堡。他领着我们,穿越神秘,轻叩文学之门。
他在沉静中迸射由内向外的激情,当他被某件事或某句话打动时,总会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窗外,沉思片刻,仿佛那里暗藏玄机。他转向窗外的眼神,似谜似海,却又笃定如山。接着,他会很快地将目光移回来。他常常布置我们写作文,同学们若写出美文了,他准要一一赏读,仔细点评,及时表扬。我凝神倾听,他所讲解的同学们的作文,如一轴美丽画卷,打开了一个新鲜世界:红衣的女孩,高歌的男孩,充满柠檬香味的南方夏日。我的习作也曾被品读过,有一次,他夸我“文字有一定功力”,这句赞美我暗暗收起来,百般回味,我感到快乐极了。高一时最盼望的课就是语文课,我在课上从不走神。
高二时教历史的王骋老师,帅气,年轻,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神情很像一位书上的船长。他的眼睛总在微笑,关照着所有的学生。我觉得,他的俊朗形象和优雅气质很适合教艺术或文学。他的述说使历史成了一连串不经意间发生的并不沉重的连续事件。当他开始低头翻“花名册”时,我便知道,他要我们回答一个重要问题了……可他究竟如何寻找一个名字呢,是凭直觉吗?我不知道。总之,每到那时,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被他叫到。然而,他常常只是神秘地一笑,又合上“花名册”,似乎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隔壁班的班主任是教我们地理的赵英锋老师,讲起课来,热情洋溢,像要把心都掏出来似的。目光闪烁的他,声音宏亮,整张脸的肌肉都随着飞扬的眼神在动。下课离开讲台前,他总要细心地将课后作业重复交待几次。
还有气质独特的余圣睦老师。他教的是难以彰显个人魅力的政治学科,但他的为人却不刻板,似乎对我们的成绩也不怎么在意,他好想传递快乐,这是他留给我的印象。他巡视课堂时,没有规律,随意地走动,我以为他会走向隔壁那一排时,他却冷不丁地站到了我的桌前。他往讲台上一站,却不需要我们回答什么问题,他的漫不经心的一切,仿佛与生俱来。诙谐的表情极富亲和力,枯燥的政治被他讲得活灵活现。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位少有的不像老师的老师——那种欢畅无忧的神态,就好像什么都不缺似的。
文科班时教数学的,是敬爱的朱心平老师。她传统、率真、朴实,声音略带沙哑却不失力度。她鼻梁上挂着的近视眼镜很普通,眼睛不大,嘴角时常露出一点笑意,寻常的白衬衣,蓝裤子,她身上散发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独特气息,这可不是形容她多么地美若天仙,而是说她的淡雅形象背后,隐藏着几许倔强的超然,第一眼见到她,你或许以为她挺好糊弄的,过不了几天,你就得后悔自己的误判。心平老师做事精细,喜欢布置作业,她可不怕给你压力!收到作业后她查阅得很用心,你有没有交作业,有没有出错,她心里可是摊着一个账本呢!你要是想混水摸鱼,发还作业时她可是会毫不客气,一一点名,直到把你改造成学海里一条“认真游泳的鱼”。对影响课堂秩序的学生,不管你是谁,她总是第一时间予以严厉批评,不留情面。另一方面,她对学生也很和蔼可亲。对我们的提问有求必应,即便天色渐暗,讲到口干咽燥,她也还是毫无倦意,耐心地为我们释疑解惑。这样的时候,我们便是“认真的鱼”,她就会对我们绽放笑脸,说几句充满童真的话。她还反复强调,要学好知识,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不会辜负韶华时光。朱老师的家和再非老师的家离得很近,刚毕业和刚工作那阵子,我和同学曾经一同拜访过她们。每次见到,她都笑得像个孩童一样。
有一次,那大概是我刚参加工作时吧,去看望了朱心平老师后,她随我一起走到楼梯口,那天,她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祝贺祝贺!工作了就是大人啦,要记住哦,最重要的是,工作中一定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而且,要时时以身体为重。”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到“正直”两个字了,她从前上课时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一天,她微笑慈爱的面容真像一抹彩虹。
后来我出了国,雪国的异域故乡重新塑造了我,我在不断想念南方的温暖中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北方人,经常漫步在雪地里。记得那次,在一条鹅毛雪飞落的小径上,我突然想起朱心平老师的那番话,想起这是中年初至的一个冬日,内心忽然涌起一丝感动,我仿佛看见,轻轻地,玉兰花飘过来了,与大颗大颗的六角雪花打起了雪仗。记忆,现实,雪花,等待春暖花开的我,万物……从少年到中年,从脚步模糊到不敢模糊,已经走过好长的路!随着成长,总有一些被抑制的理想,一不小心就成了单调的灰光,黯淡在有意无意的冷漠与懈怠中。是啊,不是所有的时刻,都能看出一条彩虹所蕴藏着的万千美色。而心平老师当时所叮嘱的那两件事,不正是成长中最紧要的吗?而且,那都并非容易之事。她在不同的人生阶段,给了我不同的教诲。执着又淡然,认真又豁达,这就是她。我们刚从大学毕业时,她正处于人生的黄金年华,她不经意地提及,要我们做正直而惜己的人,这也该是她的中年心声吧?也是睿智的她对长大后的学生的叮嘱。
五
我庆幸自己记住了不少中学时代的美好,除了后来还保持友谊的的闺蜜、同学,我也遇到了一些正直善良的老师,从回忆中传至耳际的声音依然悠扬婉转。
他们依然爱着我们,他们有时也会想起离开学校的那些纯真又模糊的笑脸。
偶尔清闲时,他们还会站在教室前的夏日走廊上,俯瞰校园。葱翠嫣红的画面中,阳光下的树影、花影、少年奔跑的影子,紧紧依偎着深灰色的土地。抬起头时,只见玉兰树上的小鸟已经张开翅膀,飞向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