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散文 | 住在城堡里的美人
住在城堡里的美人
(加拿大)芦苇
(发表于《异乡人之书——芦苇散文集》)
你长得真美,人们说,你是神的旨意。
你的眼眸比星辰还亮,柔软的肌肤犹如绸缎一般光滑,你笑起来的时候,世界也跟着笑起来,你的心比炉火还烫,你的吻比枫叶糖浆更甜腻。你不怕灼热的阳光,它烫伤不了你。可是一到秋末,谁也不忍看你怅惘的模样,窗台上的落叶刚刚过了最多姿多彩的季节!你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城堡里,就你一个人。这座巨型城堡是命运用它自身的血和泪建造而成的,四周耸立着高墙。墙和城堡连为一座城,墙里墙外都种着鲜花。郁金香在春天开遍花圃,英格兰红玫瑰呢,要到夏天才张开红红粉粉的笑脸。塔楼,拱门,圆屋顶,烛火,壁炉,亮晶晶的餐具,雕花的绣花餐布,天鹅绒坐垫,天花板上覆盖着的超大型绘画,枝形吊灯……每一个角落都富丽堂皇,极尽奢华。
你一个人,一边微笑,一边叹息,看朝霞从天边浮现,看斜阳余晖照在镀金的嫩黄色窗帘上。就那么一天又一天!喝不完的咖啡,吃不完的美食,饮不尽的琼浆玉液,看不完的悲、喜剧。你的头发盘起来,很整洁,也很多余。完全没有必要。
你一个人,在每一个夜晚——在相同的光线中,创建不同的夜晚。每一夜,金碧辉煌的剧院里只坐着你一个人,墙幕中的投影舞台上只上演瓦格纳歌剧——每天一场,你就像不幸的路德维希国王那样,死盯着前方,独自听戏。
你一个人,画了很多画。你也不知道每幅画里的人是有趣还是无趣的——你没有见过他们。你也听说了外面的饥荒与战争,荷枪实弹的军人迈着懒洋洋的步伐,穿过街角,懒惰的市民除了为吃饭穿衣发愁,也得考虑明天醒来时,有没有什么核冬天。你不知道自己所住的城市叫什么名字,因为城堡一直在飘移。有一次,你相信到了一个富庶的地方,外面一片嘈杂,人们没日没夜地跳舞,很累,但很快活。
你一个人,经历了所有的年代。很累,很累。
你一个人。
你的城堡究竟有多大呢?也许,你也不知道,说不上来。你已经在里面钻过每一个房间,抚摩过每一座烛台。据说,你还不小心被一幅滑落的油画击中,好几个月都下不了床。你在里面睡过数不清的夜晚,也许,有上万年了吧?你在大得几乎填满整个房间的床上躺下,被窝里留着你的体温,你对梦的渴求。
你对梦说了些什么?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关于你的传说,也多是怯弱的谎言。你的梦呢,没有任何人听你亲口说过,人们仅从你残留的诗句中想象过,朦胧的月光照着窗照着你的脸庞,你向梦伸出双手,泪顿时化作洁白浑圆的珍珠……
世上竟有这样古怪的宿命!如果要问起你的过去,就去撬开那一粒再也不肯开口的贝壳吧!它已吐出珍珠,再也不愿聆听任何诗句,昔日早已沉溺在浪潮中。
传说中,你的相貌无人可及,你写下的诗句连最好的诗人都不敢拿去诵读!你在城堡里四处游荡,成日醉醺醺的;你手里的那一根金色丝线穿进那一个圆圆的针孔,修补着窗帘上压根就不存在的小裂缝;你手抚胸口,追逐狂风,在窗边歌唱。这唯一的城堡啊!多少辉煌多少华美啊!可你却直立窗前,向遥远的天边哭着喊着,祈求诸神放你出去,你说,你想离开!你想要自由!
诸神不可置否地一笑,说,离开这里,你会死的。
你颓然地回到房间,关上门窗。你望着城堡外的沙湖,你看到了沙湖里的航道,那岸边摇曳的草和露珠,都比你自由。你渴望光着脚逃出去,到那结满赭红色浆果的山路上去,到那芦花开满旷野的夜色中去,你渴望逃走,逃出你的宿命。你愿你的渺小存在能够打动诸神的心,你不想在这里终老、死去。你想要一场肉身的革命,灵魂的逃离。你累了乏了,想找一个别的去处,你从光线中早已看出,无穷无尽的色彩藏于其间,你明白,一定还有别样的光线,别样的色彩。
谁能相信,就在今夜,你心中记起被烈火焚烧过的庞贝古城,你终于冲着宇宙深处,发出了嘶吼,你说:“来吧,命运!我不怕毁灭。”
诸神不语。你望着你已经陪伴了无数年的这座古堡,决定逃亡。没有你,这城堡也将倒塌,成为废墟。哪有什么不朽的废墟?你冷漠地笑了,废墟就意味着彻底的毁灭。
就在今夜,你将飞离这城堡,没有人盯着你,你精心策划,从容离开。你给自己安上一对翅膀,在腰间佩上一柄短剑,你还写下一首诀别诗藏于袖间。你要让世界知道真相:为了逃离那可悲的宿命,你已经隐忍了上万年。你期待着遇见天气骤变之前的卷云,云能流浪多久,你就能流浪多久!如果你死了,黎明也将一动不动,一起死去。
你还带上了可口的咖啡和松饼,那是为日后的夕阳准备的,那也是普通人家餐桌上最常见的!还有一瓶绚丽多彩的颜料盒,被你藏在密封的内衣口袋中,等你自由了,你要尽情描摹自由的模样!沉默的你所带上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瓶毒酒!若是被诸神拦在路上,你就喝下它,你情愿粉身碎骨!至于后世的哀叹和凭吊,你毫不在乎!一切兴衰,一切历史的摹本,都只是你视野中的一个界面,你存在于最初的历史中,你从那时起,就没有离开过城堡。你的身上有沸腾的火山,有熔浆迸裂时的能量,你的心比宇宙还大。凭什么命运只将你囚禁于此?啊,不公的命运,命运!
据说,你就那么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砸碎了窗,砸碎了次日的光明。月影下,轻风中,你飞离了城堡。就在那一瞬,整个世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如同天崩地裂,而后又复归寂静。
你就那么砰的一声,消失了,你化作了“虚无”。那一刻,人们停下来开始思考,为什么看不见万事万物的形状了?只有啼哭的鸟儿落在你的窗台上,颤抖。
诸神说得对,离开那座名叫“孤独”的城堡,你只有必死的宿命。
其实啊,谁都没有注意到,你压根就不是一个人,在你身上,绑着另一个人。
你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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