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短篇小说 | 含羞草
含羞草
（加拿大）芦苇
（发表于香港文学报《小说与诗》第十四期）
在逐渐感到老之将至的过程中，六十几岁的的瑟琳娜·伍并没有单身年长女人常有的颓靡和忧郁，相反地，她的眉宇间闪烁着神秘的、远离尘世般的满足。
她静静地啜饮着她的生活，她的孤独而并不黯淡的命运。虽然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时装设计师，但她并不给自己制造惊喜，总是黑灰交替地装扮自己乏善可陈的外表。她从未结过婚，不曾谈过恋爱，无儿无女，也鲜有社交活动。人们尊重、信任她与众不同的能力和勇气，却无从知道她的强大源于何方。跟瑟琳娜亲近的朋友都知道，很多年了，在情人节那天，她总要从多伦多飞往拉斯维加斯，入住当地的同一家四星级酒店。这几乎是她平静生活的唯一狂欢，像一种戒不掉的瘾。
谁都不会知道，这一切，竟源于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一年去拉斯维加斯玩，是临时起意。情人节的前一天，瑟琳娜的女同事萨丽在办公室伸出自己的心型美甲，语带讥讽地询问她的上司——瑟琳娜的情人节计划。
“今年，你还是一个人过吗？”萨丽边说，边向其他女孩子眨眼。
瑟琳娜在工作中既认真又严厉，惹了不少众怒。萨丽和其他女孩子只有在情人节的时候，才找到机会奚落她。“一个被爱情遗忘了的女人，身材臃肿，长相难看，目光无趣如死水，全身的皮肤都挤不出一滴水，再厉害，男人也不会喜欢她的。”女孩们私下里对女上司毫不同情。
当天晚上，整个城市空气中弥漫的玫瑰甜柔气息，呛得瑟琳娜直流眼泪，她决定给自己一个惊喜：“何不奢侈地过一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去我最向往的城市。”
就这样，瑟琳娜去了赌城。
“嗨，我可以坐下吗？”在酒店一楼的游戏机大厅，麦克认识了瑟琳娜。
“当然，没有问题。”瑟琳娜歉意地冲麦克一笑，就把她放在相邻座位上的背包放回自己脚边，给麦克挪出一个位置。瑟琳娜环顾四周，玩老虎机的人挺多，确实有点挤，瑟琳娜专注于屏幕，无暇再注意到麦克的存在，直到女服务生将一杯果酒不小心泼在瑟琳娜身上，瑟琳娜才抬起头来。女服务生一个劲地向两人道歉，这是麦克点的一份果酒。
麦克冲瑟琳娜扮了个鬼脸，说：“抱歉，我的酒没我听话……”
瑟琳娜笑了，说：“已经原谅你的酒，刚好，我也需要回屋一趟换换手气了。”
回房间换了衣服后，瑟琳娜就懒得下楼了。一个人的度假很自由，睡到天塌了也无人过问。这正是她所喜欢的。很久以来，她习惯一个人了。
瑟琳娜从小就喜欢讲故事，但她从未有过真正的听众。作为家中独女，她下课回家以后的伙伴，是一盆含羞草，手一碰叶子就缩起来的一种绿色小草。学校里的亚裔学生很少，她又害羞，总是躲着人群，别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长大后，她成为设计师，当她的笔在纸上“披荆斩棘”时，她的世界是排他的，也是完美的。
到了晚上，瑟琳娜觉得饿了，就下楼用餐。在餐厅排队时，她又遇到了麦克。刚巧麦克也是一个人，便邀请她共进晚餐。这一巧遇，让两人就像认识多年的老友那样，聊了起来。麦克是从纽约来到赌城出差的律师，在瑟琳娜看来，他没有律师身上所常见的机智和犀利，言谈举止更像一位涉世未深的艺术家。他们从纽约谈到多伦多，从春天谈到冬天，从设计谈到官司，甚至谈到各自的童年。麦克自幼随父母从台湾来到纽约，能写一手漂亮的繁体字。瑟琳娜对繁体字颇有研究，每个繁体字都被她看作一幅画、一个故事。聊着聊着，餐厅里只剩了他们俩，瑟琳娜才想到必须回房了。
在电梯里，麦克踌躇地问，要不要去他的房间坐一会。瑟琳娜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后，瑟琳娜提议一起去她的房间。她打开画夹，给麦克看自己的画作。
麦克赞叹不已。瑟琳娜笔下的花花草草全是长了翅膀的精灵，颜色的大胆变幻更是让麦克头晕目眩。他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的女人：五官平凡，身材平庸，若在人群中相遇，他约莫不会多看第二眼。但今天，他却多看了好几眼——他的果汁泼到了她。
于是，他发现了一双深邃的大眼睛。从那里望向世界时，毫无欲求，平静如水。世界在她笔下，只是一块大画布，她随手就能描出春夏秋冬，她的毫无轻盈感的身躯，丝毫没有寂寞，她浅淡的眼神像似水流年的品鉴师，她不在流年中，却留下注视的深情。
她不说话，却用恬柔的眼神望着麦克。她稍稍显得紧张的嘴唇微张着，长睫毛忽闪着，头微微侧着，麦克心里一动，被瑟琳娜的神态吸引住。他抱起她，她的重量渐渐飞出身体之外，身轻如燕……
麦克把红葡萄酒倒在酒杯里，一口一口地含在嘴里，再送进瑟琳娜的嘴里。他们拥抱在一起，把枕头踢到地上，把被子踢到地上。在他们紧紧相拥的身体上，他们去除了一切障碍。滴到床单上的红色酒汁浅浅地漫开，形成河流的形状。河流慢慢地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他们并非为酒所醉，他们只是醉在了彼此的目光中。瑟琳娜从未这样注视过一个男人——确切地讲，她从未这样注视过一个人。温存得无以复加，再无所惧。
让瑟琳娜感到意外的是，她和麦克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而相拥的，而是因为相拥在一起、接吻，才想到去开一瓶酒。麦克的吻像酒，像密集的雨点，打湿了瑟琳娜。雨点从她的耳垂、脸颊、嘴唇落下，而后又砸在她的长睫毛上。平生第一次，瑟琳娜的眼睛感受到了火般炽烈的烫。当湿漉漉的气息终于蔓延在她洁白的乳沟之间时，她的心被那越来越急的雨点淹没，隐藏在身体中的热浪将她抛进一片洁白的欲望之海，她的手和麦克的手，交缠在一起。她仿佛飘到了天空，又立即落回地面。她轻轻地趴在麦克身上，像一个月夜下的仙女，吻着麦克的每一寸肌肤。
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她以为，自己太重了。麦克像从天而降的英雄，带给她从未有过的轻盈。迎着一道黑暗中的亮光，她的汗与泪一齐流了下来。到顶了。她长叹一声，像担心这只是个意外。
当两人准备入睡时，瑟琳娜关掉了所有的夜灯。厚实的窗帘也拉得紧紧的。
“喜欢这么黑吗？”麦克问。
“嗯。”
她抱他更紧了。
“喜欢我吗，麦克？”
“喜欢。”
“我们这是到哪了？”
“我们不是在赌城吗？醉了？”麦克笑了。
“我是说，我们在不在爱中呢？”
麦克沉默了。
黑暗中，瑟琳娜看不清麦克的眼神。
“抱歉，我竟这么问——我总在问自己身处何方。”
麦克伸出手，捂住瑟琳娜的嘴唇。
“瑟琳娜，其实我们现在，就在最好的夜晚中，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我喜欢你——你身上的独特与智慧，比这个城市更让我着迷，我会记得你。”麦克的吻重新压上来。
瑟琳娜希望，这一夜永远不会重见光明。可是，天还是正常地亮了。麦克早早起床，为瑟琳娜买来了早餐，并告诉她，他已退房，马上就要赶往机场，飞回纽约。瑟琳娜咬着枕头，点点头。麦克捧起瑟琳娜的脸，说：“昨夜的你，真的很美。小时候，我爱过一种绿色小草，它是我童年时唯一的好伙伴，手一触及，就关上叶子，害羞极了，你像极了那种草。”说完，麦克顺手抓起一支笔，在酒店的小便笺纸上写下电话号码。麦克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一接通电话，神色立即变得凝重起来。他匆匆拥抱了瑟琳娜，并做了一个“给我打电话”的手势，不等瑟琳娜写下自己的电话，就快步离开了。
在返回多伦多的飞机上，瑟琳娜惊慌地发现，随身包里的小便笺纸不见了。一定是刚才过海关安检时遗失的，今天的安检十分严格，随身包也被翻了个底朝天，鞋子也被要求脱下，加上她随身携带的小行李箱和礼品袋，她当时手忙脚乱，压根没注意到遗失了这张小纸片，这也意味着：她失去了麦克的联系方式。她恨极了自己。多愚蠢啊！光记着收好纸条，却忘了先存下号码或者背下号码。回家后，瑟琳娜给酒店打电话，试图获得麦克的电话。酒店回复说，他们不会泄露住客信息。
第二年的情人节，她又飞去拉斯维加斯，入住同一个酒店的同一个房间。她想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遇到麦克呢。第三年的时候，她认识了酒店的大堂经理，细述原委，恳求经理帮她寻找麦克的信息，将当时麦克的入住电话给她。当她终于如愿时，她跑回酒店房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嚎啕大哭。她就像抓住自己的幸福那样，紧紧抓住那张写有麦克电话的便条纸。
电话已成空号。瑟琳娜尝试通过查询这个号码来获得一些线索，一无所获。
第四年，她又去了赌城。后来，这就成为她每年的情人节“大餐”，她准时赴约，那个城市，无人等候。
这个悲壮而温柔的年度仪式，瑟琳娜持续了三十年。
桑是瑟琳娜的好友，她担心逐渐老去的瑟琳娜还将继续这样的无意义旅程，便劝道：“这真的有意义吗？一次两次的重复，可以勉强地说是浪漫，三十年的重复？就为了个无始无终的一夜情？”
瑟琳娜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紧紧地抱住桑，抽泣着说：“三十年前，告别时，他对我说：‘小时候，我爱过一种绿色的小草，它是我童年时唯一的好伙伴，手一触及，就关上叶子，害羞极了，你像极了那种草'。你要知道，那也是我童年时唯一的好伙伴。”瑟琳娜抽出一张餐纸，擦了擦眼泪。说到麦克落下的雨点时，她的身体微微地抖动着。
而后，她又转为平静的语气：“我原先没有预备年年去的，你知道的，平淡日子对于你们有家庭的女人，是束缚也是幸运，对我就不同。我寂寞地画，为每一个方案拼尽全力，我把关于美丽和深刻人生体验的幻想，赠予我的事业。我像一个上足了马力转个不停的机器，只想有个开关，让我停下来。大概是我太重了，世上的男人都找不到我身上的开关，只有那个夜晚，会开会合的含羞草盛开在我的世界中。
“后来的我，是从麦克那里获得自信了的。我寻求男人的注意，与他们约会，适应他们的节奏，然而，我得告诉你，他们配不上我，他们配不上我这样的女人，他们不了解我，他们不愿了解我，在我面前，他们的心肠硬得像石头。”
桑无语地用眼神安慰着瑟琳娜，她的波澜不惊之下竟守护着如此辛酸的秘密！瑟琳娜的视线转向窗外，说：“我知道麦克不会出现了，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我还是觉得，只有去那里，才会与麦克的心灵重聚。你们都以为我可怜，可我很幸福。真的。有值得怀念的人，并且用自己热爱的方式去感受爱，这不是幸福是什么？”
说完，瑟琳娜就又开始收拾行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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