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散文 | 鼓浪屿的黄昏
鼓浪屿的黄昏
(加拿大)芦苇
(发表于2019年3月29日《台海网》)
登船的人不少,在乘客和送客的人不得不分开的地方,我见到一对恋人正依依惜别。
一束金黄色的蒲公英在女人的手中摇晃,正是这种植物盛开的时节。渡轮上人来人往,人们在寻找自己喜欢的位置,拍照,说话,沉思。
海上的风叫人难以察觉,即将消逝的霞光落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上,落日与晚霞的影子沉入水底,倒影像一座轮廓模糊的小塔,缓缓摇动。有艘白色小渔船停在附近水域,沿着船舷的一圈绿色若隐若现,淡若柳花。一位年轻的渔民摆弄着草帽帽檐,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将双脚搁在船边,荡来荡去。夜灯尚未亮起,天色已慢慢地暗下来。
海浪开始了它的祈祷,祈祷月光如约而至。
现在已是傍晚时分。每当黄昏来临,你的意识深处总会因为夜幕即将降临而感到有所留恋,你或许聚精会神地盯着远方,看夕阳的余晖飘散出一条条金色丝线,落在篱笆丛中的三角梅上,落在歪歪斜斜的青石路上,落在曲折的海岸线上。你或许无意间发现,岸边放风筝少年的黑发上正闪着金光,他那种天真无邪的目光穿透了海水……
你,或许还想抓住些什么?谁会听到你心底的叹息声,谁会关心你的美丽与哀愁?你眼睁睁地看着夕阳消失天际,一切都变得朦胧,像罩着一层轻纱,如同此刻的鼓浪屿。
这座绿色的小花园安静地飘浮在海面上,不言不语,邂逅着柔风绿水,邂逅着沙滩上手握紫色气球、身穿粉红蓬蓬裙的小女孩,邂逅着不知从哪里的大海边上漂泊而来的一片深红色的粗大贝壳。
还有蒲公英。
你若在十八岁时爱过一株蒲公英,你就会知道,那一种嫩黄色的像小蘑菇一样纤弱的草,将一直绵绵地开放在你的心中。人的长大常常发生在不经意间,某一天,你找到一处荒凉如废墟的地方,心开始长出草,开始注意到平时不曾留意过的颜色和声音。你长大了。你已离开家,独自求学,你独自承受,不知如何表达自己。你不知道如何描述眼中所见、心中所想。
你被抛到一片精神空地,开始忍受无助,于是你开始想象,玛雅遗迹、楼兰遗迹、消失的亚特兰蒂斯等曾经震撼过你的谜一样的古城,在突然消失的那一刻,不止混杂着人的哭声,也混杂着花和鸟的叹息声,断壁残垣在与己无关的历史中,风化成破碎的心。
那也是我十八岁时曾经有过的瞬间感受,我就是在离家上大学的第一年,在无人的厦大海边感受到了蒲公英的美。它若蓬勃地长在我后来居住的多伦多的街路,就成了不折不扣的野草,人人恨不得拔而毁之,使之无根无痕,无影无踪,以免长势迅猛,有碍市容。但在那些荒凉或幽静之处,这般鲜艳的草就显得楚楚动人。海边的石头缝里,沙石地里,密密地长着蒲公英,季节到的时候就飘起来,跟随着风,到地球上的所有地方去,飘过小岛,飘过大海。
好几年前,我还在鼓浪屿的海边见过一座被废弃的红砖房,孤零零的,像天使遗忘在人间的一间玩具小屋。房后的小石缝里,蒲公英开得金灿灿的,迎风摇摆,似乎比老房子更有来历。它飘起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它的飞翔。它,留在想停下来的任何地方,无拘无束地开出一样的花,一样的颜色,慢慢地,蔓延成初春里的一簇簇金黄。
也许我记忆深处的蒲公英感到寂寞了,便施展出魔力,闯入我的视野。当我在渡轮的栏杆边上站定时,发现身边站着一位失魂落魄的年轻女人,她的右手上握着一束亮晶晶的蒲公英。原来是她!那个与恋人依依惜别的女子。
所有的乘客在经过她身边时,都忍不住看她一眼,她悲泣的样子过于自我了。她的肩膀和后背在剧烈颤抖,左手紧拽着自己的披肩长发,仿佛痛感能够穿过发梢,嵌入大脑。她的惊惧悲凉的情绪经由黄昏的光线照射,透出淡橘色的忧伤。
她的忧伤如此引人注目。
渡轮上的乘客走来走去,各自忙碌。一阵人潮涌动后,渡轮在霞光中开始鸣泣,离岸的汽笛声轰然响起,像大海怒吼时发出的巨浪滚滚的声音。这一次的叫鸣声如此愤怒,与我往日听到的汽笛声不一样。
那个女人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抑制的恐惧终于在离岸的催促声响起时,爆发了。她狠狠地哭出了声。
她的嘴唇颤抖着,眼睛望着远方,她的眼里满是悲伤,谁也无法理解那双眼里的哀愁,除了大海。她的哭声飞过船舷,越入海底。
笛声再次轰鸣,一闪而过,那女人将两只手惊慌地抓住栏杆,泪水滴在栏杆上,她面向大海,交给大海一张绝望的脸庞,无助地,惊慌地,像一只再也回不到森林的飞鸟。她手中亮晶晶的蒲公英紧贴着栏杆,颤颤巍巍的,我熟悉的这种金黄色在她手中变成一种极为深沉的颜色。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忧伤?
我望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这个被离愁裹住、忘记了世界的女人。
在汽笛声鸣起的这一刻,她身上携带着的离愁别绪,像一株蒲公英,蔓延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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