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文学评论 | 曾经沧海难为水

曾经沧海难为水

——读纳博科夫小说《巴赫曼》

 (加拿大)芦苇

(发表于2019722日北美《侨报》“文学时代”)


中国古代的伯牙曾作《高山流水》,虽已失传,但每个感慨知音之遇的人都会在心里弹奏自己想象中的这支动人乐曲。

伯牙的琴声,钟子期听得如痴如醉,亦能领略其中的千万般奥妙。“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钟子期死后,伯牙摔琴绝弦,终生不再弹,以哀知音不再。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巴赫曼》所描写的,与其说是一首凄美哀婉的爱情之悲歌,不如说是一曲琴破弦绝的知音之绝唱。

从一位钢琴家的角度来说,或许弹奏的过程也是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然而,真实的自我怎会自动现身?她隐藏在人们难以把握的虚浮中,神秘难触。而对此种不易把握之物的极度渴望,会在艺术家心中埋下痛苦的种子,令他时常感到绝望、忧惧。他必须找到一些东西,必须通过自身所不具备的力量找到一些东西,他必须消除自身的惶惑才可以延续艺术灵感。巴赫曼正是这样的音乐大师,尽管他一直在琴声中宣泄情绪,但一直都没能得到解脱,直到邂逅精通音乐、又能诚实地热爱着他的佩罗夫太太。

该小说的“第一叙述者”(“我”)从萨克那里听说了巴赫曼的故事,萨克既是“第二叙述者”又是巴赫曼的经纪人,他对自己客户的风流韵事了如指掌,一段往事就在萨克的叙述中展开。

巴赫曼是一位闻名遐迩的钢琴家、作曲家。其貌不扬,长着一个滚圆的青灰色小下巴,令人联想到一只小海胆。个矮头秃,只有一点儿头发稀落地搭在头顶上。他爱穿不合身的衬衣,总是不合群地出现在人群中,自顾自地看报纸,做着旁若无人的各种小动作。在萨克眼里,不讲礼仪的巴赫曼是个“粗人”,脾气暴躁,喜怒无常,邋里邋遢。巴赫曼不喜交际,当他不得不和人应酬时,脸上的表情总是显得“怯生生”的,说不出什么话。他最喜欢独自到酒馆里喝酒,每次,演出一结束,他就会突然失踪,躲进当地的小酒馆,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忙乎什么。

佩罗夫太太也是一个有些怪僻的女人,青春已逝,却懒得进行任何外表上的补救,手上总拿着一把扇子,握着一支绿松石镶头的手杖。腿有点瘸,相貌平平,身材瘦小,发型呆板,皮肤苍白,从来不抹口红。说来也怪,这个青春不再的女人却极不和谐地拥有一张毫无衰老之忧的脸庞——这张脸还颇为动人。萨克也形容她“喜怒无常”。

巴赫曼与佩罗夫太太认识之后,便无法分开。当佩罗夫太太第一次欣赏到巴赫曼的演奏时,就又是叹息,又是微笑,深为陶醉。从那之后,无论在哪个城市举办巴赫曼的音乐会,佩罗夫太太都要端坐在第一排。她挺直腰板,头发梳得光亮,身上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黑色开领女装,“跛脚圣母”的戏称由此传开。从那时起,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怪人之间像装上了一条很长很黏的磁铁,越来越分不开。巴赫曼也越弹越好,越弹越狂,逐步登上了个人演艺事业的巅峰。佩罗夫太太不但到场聆听,而且经常拄着手杖在各酒馆间寻找临时失踪的巴赫曼。巴赫曼的演出合约是经纪人萨克最为关心的,可不能让音乐家在演出结束前失踪或者醉成“烂泥”。佩罗夫太太与巴赫曼心有灵犀,她总能猜出他的藏身之处。两个人在一起时并不怎么说话,他拿张纸记下乐谱,她则默默地陪伴在侧。

这段关系维持了三年,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在慕尼黑演出时,巴赫曼和佩罗夫太太住在一家旅馆的不同房间里,与平时一样。刚到的那天晚上,巴赫曼又不告而别。恰逢佩罗夫太太感冒,卧床不起。萨克便带人四处寻找,结果一直到开演那天,才从警察局领回了钢琴家,原来,是警察帮着找到了他。萨克将钢琴家带回剧院,“交货般地交给了助手”,就赶往巴赫曼的旅馆去取演出服,并顺便看望了佩罗夫太太。

剧院里已经热闹非凡:舞台上的灯光已经亮起来,闪闪发光的黑色钢琴已经竖起琴盖,观众也已准备就绪,等待开演。嚓的一声,巴赫曼一路小跑,登上舞台,台下掌声雷动。他毫不在意现场的热烈气氛,而是随意地坐下来,一边调试钢琴,一边自言自语,还不时地拿手帕擦手。弹奏前,他带着标志性的“怯生生”的笑容,转向台下,这一看糟了!他的脸上露出异常痛苦的神情,笑容霎那间消失了:

 

手帕掉在了地板上。他专心致志地把台下第一排就座的脸又挨个扫了一遍——看到中间那个空位置时,停顿了一下。只见巴赫曼砰的一声按下琴盖,站起身来,走到舞台边上,转着眼珠子,像个芭蕾舞女演员那样举起弯弯的双臂,非常可笑地跳了三四下芭蕾舞步。观众愕然,后排座位那里发出一阵笑声。巴赫曼停住步子,说了点什么,但谁也听不见。接着他如同拉弓扫荡全场一般,朝所有观众打了个轻蔑的无花果手势。

 

她到哪里去了?!巴赫曼没有见到她,就不管不顾地离开了舞台,躲进休息室。萨克立即给佩罗夫太太打电话,告诉她,巴赫曼因她缺席而罢演。此时的佩罗夫太太已处于高烧昏迷中,耳鸣得厉害,胸口一阵阵剧痛,医生当天已经看过她两次了。她放下电话后,不顾病体,拼尽全力地穿好衣服,叫上出租车,赶往剧院。一路上,几乎已失去身体知觉的她,还在头脑里回味着巴赫曼魂不守舍的模样,嘴上露出“轻轻的幸福微笑”。不料,就在萨克给佩罗夫太太打电话时,巴赫曼径自跑掉,演出彻底泡汤。佩罗夫太太顾不上安抚愤怒的萨克,直接奔进潇潇夜雨找人,她“一面颤抖,一面微笑……身子虚得好像肩上压了千斤重担。她一瘸一拐地走着,嘴里发着几乎听不出来的呻吟声,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握着镶着碧玉的手杖头。”最后,警察发现了虚弱不堪的她,将她扶上马车,送回旅馆。进门后,她发现巴赫曼正坐在她的床上,“光着脚,穿件睡衣,像个驼背一般肩上披着一条花格昵毯子。他用两根手指在床头柜的大理石桌面上弹着鼓点,另一只手握着一只碳素铅笔在一张乐谱纸上画圆点。”

萨克回忆说:“我想这是佩罗夫太太一生中唯一一个幸福的夜晚。我想,他俩,一个疯疯癫癫的音乐家,一个快要死了的女人,在那天晚上找到了多少大诗人做梦都想不到的语言。”第二天,当萨克来到酒店时,发现巴赫曼坐在床边,沉静而满足地望着已经奄奄一息的佩罗夫太太,萨克见状连忙请来医生。无奈回天无力,这位不幸的幸福女人于当天病逝,“幸福的表情到死一直挂在脸上。”

说实话,我们如果追究起巴赫曼未能及时送佩罗夫太太就医的过失,我们就不是好读者。这并非纳博科夫所关心的,这位不幸的女人如果有原型,多半不会那样轻易死去。小说家“见死不救”,这才有了一个完美的纳氏小说结局,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

巴赫曼原以为佩罗夫太太强壮如牛,她在他面前总有天使般的耐心和永无厌倦的热情。他完全想不到,一次感冒就击溃了她。当他意识到佩罗夫太太已经失去知觉时,才变得惊恐万分。他揪住医生的肩膀,狂击自己的额头,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来回乱窜。一张揉皱成团的乐谱纸寂寞地躺在床头柜上,那些音符成了巴赫曼最后的灵感。在三年的相知相伴之后,巴赫曼永远地失去了他的知己,他的情人。纳博科夫并没有刻意强调他们之间的男女私情,因为在这个故事中,知己之遇的重要性超过两性之遇,性的相遇和得到固然可贵,但绝非稀罕,稀罕的永远都是“高山流水”的相遇,所以纳博科夫选择了更为重要的一点来“定格”。

令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是,事业如日中天的巴赫曼在佩罗夫太太落葬后就踪迹全无。从那时起,巴赫曼的琴声就永远消失在舞台上了,颓然退场的他,再也不肯重返舞台。

这就是纳博科夫式的小说结局。

我们想象一下那个下雨天,那个痴心又不幸的艺术家最后只落得个孤零零的下场。耐人寻味的是,在未曾认识佩罗夫太太时,巴赫曼尽管古里古怪,依然能够登台献艺,他的不拘一格,他的不合常规的舞台焦躁,无不透露着内心的挣扎和对庸俗的蔑视。但在遇见佩罗夫太太之后,一切都变得非同寻常。一湾绿水,万里青山,皆可流泻出美妙音符!他的艺术生命重获生机,如新柳吐绿。他非要看到第一排的她,才感到安心。

文末有一个细节,很能说明巴赫曼后来的销声匿迹并非愚不可及。多年以后,经纪人萨克巧遇失魂落魄的巴赫曼,坦然选择了对后者的视若无睹。是啊,彼时的巴赫曼已经无法给萨克带来金钱收益了,虽然萨克可以向世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前摇钱树”客户的奇闻轶事,但在异乡偶遇时却连寒暄几句的愿望都没有。

巴赫曼所放弃的一切,的确不值一提。

那些掌声,那些名利,那些热闹。那些东西可以因其有物质好处而为经纪人所追逐,他们会培植出一个又一个的复制品和玩偶,廉价的眼泪被包装成高贵的珍珠,庸才被包装成天才,天才被降格为庸才,只有闪闪发光的金币才是真理。巴赫曼早已大彻大悟,他放弃演艺事业所为的那个女人——唯一的佩罗夫太太,才是他的精神财富,才是他的心安归处。青春不再的“跛脚圣母”才是全然理解了他和他的艺术的人,正因为如此,佩罗夫太太的倾心守护才成了巴赫曼在这世上所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

至死,巴赫曼都没有重回舞台,可谓用情极深。他已无可倾诉。

纳博科夫是文学界的狂人奇才,他的这个篇幅不长的小说也像他的长篇那样,情节跌宕起伏,细节生动传神,行文中流露出他对笔下人物的恻隐之心,他对艺术的执着也由此可见一斑。实际上,巴赫曼就很符合纳博科夫喜爱的那一类小说主人公的特征:行为怪僻、不近情理、痴迷。学识渊博的纳博科夫写起音乐来也像个行家。小说中有一段男主角弹琴的描写:“巴赫曼演奏技巧无与伦比,善于调动和搭配各种声部的旋律,不和谐的音符经他一弹,也能给人旋律优美的奇妙印象。他演奏三重赋格曲时,主题表现得极有风度,尽情地戏弄逗玩,如猫戏鼠一般:假装要放它逃生,忽然露出一丝奸笑,朝琴键俯下身去,以饿虎扑食之势将它逮住。”这一段写得多么生动!小说家一生都钟情于研究蝴蝶,因而他的小说创作也受到这一爱好的影响,他陶醉于纯粹的快感中,在躲避与抓捕中,他兴奋得像一个孩童——那是深具艺术魅力的游戏,难以理解,却又极其迷人。巴赫曼与音乐的共融共生经小说家显微镜般细腻的刻画,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同样,在讲述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恋中,纳博科夫也不动声色地揭示了人类在精神探索领域的困境与结局。他给我们的感觉很特别:悲伤,就潜伏在不远的地方,随时准备呼啸而来。而他,只不过轻舞捕蝶网,等待他的“入网之蝶”……他所苦苦等待的,既是蝴蝶标本,也是永不枯竭的艺术灵感……

巴赫曼和他的情人象征着艺术和觉醒。后者的死象征着艺术家灵感的枯竭。这符合人性探索规律。探索人性是艺术家的本分,但这探索的过程如果被市场和实用原则绑架,那它带给艺术家的痛苦和焦灼就是必然的。艺术家只有挣脱了这份捆绑,才能听到心灵的泉音。巴赫曼从佩罗夫太太身上看到了精神镜像世界之外的自己,听到了最真实的艺术召唤,他从心窝里感受到了被人触摸的感觉。这样喜盈盈的充实感不是每一个艺术家都能拥有的。他也因此完成了一个艺术家的使命,但他又因此抛弃了全世界,那又怎样呢。

觉醒的一刻虽有惨烈,亦有所得。

当世人为着一尊雕像赞美一个五百年前的雕刻家时,世人爱的,全是自己想象中的美与刚强,那位艺术家曾为这尊雕像流过怎样柔弱的泪,只有他自己懂得。时间或许带不走艺术品的美丽,但时间一定留不住,留不住世间的相遇——那些艺术品背后的故事。

像巴赫曼和佩罗夫太太那样的故事真的有过吗?世上真的有过那样离奇的故事吗?有句中国古诗极尽浪漫地描绘了纳博科夫笔下的这场“罢演风波”:曾经沧海难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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