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中篇小说 | 冬夜的心

冬夜的心

(加拿大)芦苇

(发表于2019年《长城》杂志第6期)

1

伦多的冬天离不开雪。

从早上延续到傍晚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整个城市白茫茫的,连黑夜也不例外。

已经连续失眠铃子望了望身边已经熟睡的远辰,叹了口气,慢慢地把他搁在她胳膊上的手臂挪开,放进被子。她静悄悄地下了床,披上了床头的浅蓝棉质开襟薄睡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窗户旁。

窗帘的颜色是地道皇家蓝,绒布的面料摸起来很柔滑,缺乏弹性,容易从手中滑走,还有一层里衬,凸起的亮银色小圆点像月朗星稀夜晚时的星星,落在纯白薄纱上。铃子夫妇住在这六层公寓的最高层,周边没有其他高楼,由窗户向外看,是天空,只有日月星辰和白云看得见卧室里的人,窗帘个可有可无的装饰。买窗帘时,远辰就说,一层绒布窗帘就足够了,不需要多余的衬里纱帘。铃子则觉得,没有两层窗帘的卧室怎能称作卧室呢?这外国的月亮里说不定住着肤白如雪的金发美嫦娥呢。铃子又说,光线充足的时候,若没有薄纱这一层,这扇绒布窗帘就不能显现她喜欢的纯正深蓝,会因光照透出灰蓝、浅紫或者浅粉之类的不一样的颜色。于是,远辰拗不过她,最终还是装上了双层窗帘。

皎洁的月光照进卧室,绒布窗帘上的光影形成了陌生而模糊的图案,像一只正在寻找食物的粗长尾巴动物。铃子轻轻拨开蓝色窗帘的一角,隔着白色薄纱望向窗外,大地上白花花一片,不远大街上的朦胧夜灯中和了雪的刺眼光芒。月亮很圆,静谧的夜空涂抹着水墨画一般的虚无和苍白,一簇凤尾竹的形状在水墨画中若有若无地漂浮着。

“哦,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大概是地面上那些常绿的灌木在月光和积雪的作用下,仿佛投影到了天空。如此寒冷的北方有竹子,那是我们南方才有的。”铃子心里想。想到南方,她的耳边响起一条大河的咕嘟咕嘟声。故乡的河,流动在南方的四季里,终年不结冰。这里才不到十二月呢,就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

她记忆中的故乡也曾下过一次大雪,唯一的一次。那一夜,十五岁的她打开屋门,见到一朵朵六角雪花飘向天空,变成了无数孤独的星辰。在室内,她家的灯则亮了一整夜。她清晰地记得那个冬夜,不仅仅是因为雪的缘故。的父母离婚了,她和哥哥从那个夜晚开始,就奔波在父母各自的新家,再也没有感受过完全的团圆。远辰母亲对她的这一“原罪”颇为在意,总在铃子面前炫耀远辰原生家庭的融洽,有一次,铃子为了阻止婆婆的絮叨,故意踢翻脚边的啤酒瓶,啤酒顺着涌起的泡沫流到了客厅的各个角落。

父母的离异让铃子难熬了很长时间,长大后的铃子决意为维护爱情和家的完整而全力以赴。铃子记得,有一位哲人说过,婚姻要求双方放弃原来养成的“我”,才能接纳对方,维护“家”的整体性存在。铃子觉得,这样的结论比美文作家强调在爱情中找到“自我更有智慧,可岁月匆匆,生活自顾自地走下去,当铃子即将成为一位母亲时,她开始对已被内心全然忘却的“自我”产生了迷惑,她思忖着这份疑虑,纳闷在自我”与臣服于爱情之间究竟横亘着怎样的鸿沟。

楼下操场左侧的连排镇屋还有两三家亮着灯。镇屋是一些连在一起的漂亮房子,红色的屋顶已被白雪覆盖,屋顶上似有几个移动着的小黑点。“一定是不怕冷的小鸟吧。”铃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视线停在了第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一个裹着红色长外套的女人正推开门,走进院子。铃子平时从那里经过时,从未遇见过这个女人。但在夜晚,她好多次掀开窗帘时,都看见她。那女人只是在院子里站上七、八分钟,望着自家的矮灌木丛,然后就进屋。这红外套女人院子中的灯光,在那几户有灯人家中,是最亮的。铃子盯着那女人进了屋。

放下窗帘,光着脚的铃子走出卧室,带上房门,局促不安地穿过客厅,来到卫生间。踩在防滑的浅蓝色亚光地砖上,铃子感到冷飕飕的。空气中弥散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味,那是从早晨远辰出门开始延续到夜晚的一种气味,或者说,那是从三天前甚至好几个月前就开始潜伏在铃子周围的一种气味,它或许源于一款陌生的香水,或许源于一类古希腊诵诗中的植物,或许,它仅仅源于铃子内心的某种情绪。她问自己:“这样的味道到底是真的吗?它在哪里?它从哪里来?”她迷茫于大脑中此起彼伏的问号,她那样地渴望入睡,却又那样地难以入睡,她因为那让她产生既像幻觉又像真实的困惑而深感受挫。她觉得自己被生活伤害了,是的,她被看不见的东西伤害着,而伤害她的,却不是她可以还击的具体的人,具体的事情。

铃子最近睡不安稳。这三天,更是没有一分钟的入,大浴镜前的昏黄夜灯照着她动人又苍白的脸她的鹅蛋形脸庞美丽俊俏,有着东方女子特有的精致柔和的轮廓,她即使默不作声,也显得富于灵气。眼睛黑亮坚定,只在无人之时显出茫然。她身上的机智、温柔、内敛、谨慎,结合得天衣无缝,这也使她既显随和又令人难以接近。这些日子以来,她变得那样容易伤感,突如其来的泪花常常在静寂的时刻涌向她。铃子从镜中看得见一尘不染、比白天显得大了一倍的长方形浴缸,靠墙面的浴缸边上摆着一个精巧雕花的铁艺烛台架,刚好能够不偏不倚地嵌入一个扁圆型的透明玻璃烛台,淡橘黄的柔和烛光照着洁白又光滑的浴缸。烛台架旁有一瓶香草兰味道的香水,铃子精心挑选香草兰味道的香水放在家里,是因为喜欢香草兰那种平淡而朴素的芬芳气质。浴镜旁的小幅油画以香草兰色为背景,一个裸体金发女人背对着画面,腰间搭着一条丝质浴巾,慵懒地坐在木凳上梳头。米色舆洗台上有两只白瓷牙缸、一个米色仿瓷小圆碟和一小盆淡雅的干花盆景。牙缸里插着牙刷和牙膏,小圆碟里躺着剃须膏,牙缸旁放着剃须刀和牙线。铃子打开舆洗台角落紧挨着墙的小壁柜,将远辰的婚戒取出来,放在了小圆碟里。

 

2

在加拿大,已婚男女随时戴着婚戒,铃子对此十分满意。虽然不少中国男人即使搬到国外长期居住,也没有入乡随俗,但铃子对远辰强调,她喜欢这样的仪式感,爱情不是等着发霉的珠宝盒里的稀世珍宝,爱情是阳光下的平凡浪漫,分秒不可缺,婚戒即为见证。铃子结婚时没有选择常见的铂金镶爪式的凸起圆钻,那种款式的钻戒戒圈较厚较凸起,戴起来硌手,但因更显贵气而深受青睐,铂金镶爪高傲地托起一个明亮切割的圆钻,无论从哪个角度,适宜的光线总可以穿透钻石,显露出完美切割工艺和明亮钻石所带来的璀璨,甚至在黑夜里都可以发出耀眼光芒。但铃子认为,如何显露钻石的光彩无足轻重,爱情的长久存在才生死攸关。她精心挑选了方便平日佩戴的钻戒款式,戒圈扁平顺滑,戒壁设计得如绵绸般柔顺服帖,戴在手上舒舒坦坦。

铃子的再三叮嘱也让远辰养成了习惯,每天离家上班前,再匆忙都要打开壁柜,取出戒指戴上才出门。今天早上,铃子和远辰起了争执。

“亲爱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戒指同剃须膏放一起!一不小心戒指就会掉地上找不到的,这可是钻戒。”远辰一边刮胡子,一边站在卫生间门口,冲着在餐厅准备早餐的铃子大声抱怨着。

“这样你才记得戴上出门。”铃子撂下手上的咖啡壶,不悦地说。

“我不会忘的。”

“可你已经连着忘了三天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不想让人知道你是已婚男人吧?是不是???”铃子站起来,大声质问着,眼泪滚到了咖啡壶的壶口处。她本想告诉远辰,她已三天三夜未能入眠,为了不影响他的睡眠,她连叹气声都吞到肚里,而且早上还依然准时出现在厨房,为他准备热餐。“不,我偏不说,看他什么时候发现!”铃子闷闷不乐地想。

“你想到哪里去了?”远辰看了一下手表,“哎啊,要迟到了!忘了今天要提前去开会的。”他无奈地看了看铃子,恼火地将戒指往手上一套,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出了门。又是开会!他疾速离开的匆忙多像一个奔向自由的囚徒啊!难道他迫不及待地想逃离她无处不在的爱吗?远辰把门带上的那一瞬,屋外的疾风噗地刮进了屋,铃子猛地闻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陌生植物的味道,有一点像掺和了一丝苦味的松树的味道,既腐朽又新鲜,像从远辰身上飘过来,又像刚从屋里飘出来,似乎它一直藏匿在空气中,遇到这一阵风,才让它复活了。铃子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想辨别出它,又希望只是自己的错觉。

铃子听着门砰砰关上的声音,心一下空了,那股陌生的味道几乎呛到了她的肺。她使劲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将鼻子凑在壶嘴上,希望藉由浓郁的咖啡香来帮助她忘掉这味道。铃子将壶里剩下的咖啡全部倒进自己的大杯子,再加入热牛奶和蜂蜜,然后坐下来,像喝一杯水那样,将咖啡一饮而尽。

戒指是信物,它被做成圆的形状,圈住手指,也圈住爱情,既象征着圆满,也象征着枷锁。但这不就是爱情原本该有的样子吗?处于真爱之境的人谁不是宁愿为囚呢?若非如此,人在爱情中还有什么值得守护的?铃子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戒指更能象征爱情的本质了,她即使足不出户,也会一丝不苟地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远辰为什么连着几天忘了戴戒指?有意还是无意?那古怪的味道是不是已经跟随远辰而去,还是依然存留在家里?

新的一天,旧的一天。

墙上的挂钟发出刺耳的滴答声,铃子抚摸着纯棉睡衣下微微隆起的腹部,虽说眼下的铃子看起来还不像一位孕妇,但她的敏感体质已经让她觉得自己孕味十足,身体中蓬勃生长的新生命正在体验着她的一切感受。

“我是不能够忧愁苦闷的。”铃子心事重重地想。

一整天,铃子也没有等到远辰的一个问候电话。铃子开了一张支票,填了两个问卷调查,翻阅了一本育儿杂志和一本时装杂志,中午吃了一份吞拿鱼三明治,傍晚下厨做了一顿晚饭。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提醒自己不要东张西望地找寻那种陌生植物的味道。

远辰晚上到家又晚了半小时,他像往常一样,洗过手就亲热地叫着铃子的名字,正要拥吻铃子时,铃子爱理不理地躲开了,但她又忍不住屏气凝神,翕动着鼻翼。她也不与远辰搭腔,只留他一个人吃晚餐,桌子的中央摆着温热的煎牛排、南瓜百合粥、清炒花椰菜,餐桌上方的米色圆形灯散发出夜晚才凝集起的亮泽。餐厅的油画中,一对恋人正坐在夏日户外的木椅上,彼此喂着葡萄,铃子委屈地撅起嘴。远辰饭后又开始加班。

 

3

此时夜已深了,铃子望着浴缸台上的烛光,望着在静夜中缷下了职责的戒指,心又隐隐作痛起来。远辰身材魁梧,五官无懈可击,成熟稳重,乐于助人,才华横溢,是女人们心目中极有亲和力的温暖男子。以前,铃子曾见过远辰的同事,他的阳光和大度也是有口皆碑的,这些优点铃子曾引以为傲。铃子不擅于挑起争吵,她担心远辰,他的压力、他的如履薄冰的新工作,她尽量掩饰自己的心情,尽量地附和他。可是最近,他越来越不对劲,越来越早出门,越来越晚回家。回到家也总是喊累,喊忙,离不开电脑里的那些枯燥报告。远辰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上班,从事市场咨询,老板一门心思地想尽快把公司折腾上市,所以远辰有时在家里也还要加班。铃子有一次走过他身边时,看到电脑屏幕的角落闪着一个陌生女人的头像,卷曲的金发遮住了那女人的额头,夸张的浓密假睫毛使她的眼睛炯炯有神,像玩具店柜台上陈列的芭比娃娃。他和包括“芭比娃娃”在内的同事们正在举行视频会议,好几次,会议结束了,电脑页面上还闪着那位“金发嫦娥”的头像。铃子曾问远辰她叫什么名字,远辰轻描淡写地说这个同事名字叫凯瑟琳,刚来不久,说着就顺手关掉了屏幕,铃子盯着远辰的手,仿佛看到他心灵中的些许感慨传到了手指尖,从键盘上一掠而过。铃子的心也随着凯瑟琳的金黄卷发飘了起来。

多伦多的冬天常与冰雪为伴。远辰总是交代铃子千万不能疏忽,尽量少出门,安心待产。她可去的地方很少,怕摔,怕迷路,怕陌生的环境,怕别人眼里看出的初来乍到。远辰是家中的独子,他父母有时也打电话来,交代铃子要照顾好身体,照顾好家庭,还交代铃子不着急找工作,他们暗示说,有足够财力让玲子安心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远辰妻,接到几次这样的电话后,铃子倍感失望,远辰后来就不让父母提起此事。但是铃子明白,在这件事上,远辰心里向着父母,他们都希望她安心地当一名全职主妇,多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就连铃子的父母,也希望铃子喜欢安逸的小家庭生活,不必在新环境中苛求什么。

铃子很想出门,她想呼吸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她对屋里隐隐散发出的陌生植物的味道也感到十分闹心。公寓内的温度偏高,大约达到二十五度,室内穿个短袖就够了,户外的温度却只有零下十度。记得在国内时,生活在南方的她睡觉时是开着窗的,即使冬天也要开窗留一条至少十厘米宽的缝,让室内外空气流通,她的双手和脚丫从来都是伸出到被子外的。后来远辰和她相爱了,总是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和脚放进被子,说这样才不会着凉,铃子有一天天亮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习惯了用被子把手和脚裹得严严实实,不禁感到愕然。新婚的那个夜晚,月亮也如今夜般皎洁,她在蓝窗帘边依偎着远辰说:“万物皆有时,我只盼,你爱我,永若今朝。”他回答说,这将是他永远的承诺和欢乐。他搂住她,落地灯勾勒出新娘姣好羞涩的面容,他忍不住低头吻她,她心满意足地闭着眼,仰起头,他的热吻沿着她的额,她的鼻翼,到她的唇,极尽温柔,极尽缠绵。他们后来一直滚烫地吻着彼此的唇,彼此的身体,可是最近铃子觉得远辰变得不同,铃子难以弄懂为什么一句简单的问话也可以令他言辞吞吐,目光散乱。他有时候莫名其妙的神情倦怠让铃子忽生寂寞,犹如置身于新年庆祝活动结束之后的纽约时代广场。

自从入冬以来,铃子的心情变得阴郁。这也是铃子夫妇移民来加拿大的第一个冬天,他们移居到加拿大的时间还不到一年。夏天的葱绿和秋天的华美消除了她的陌生感,她陶醉在美丽的新城市中,多么洁净的蓝天和白云,多么新鲜的空气,多么友善的人们,一切的美丽都似乎极为长久。她还盼着冬天的雪和冬夜餐桌上暖暖的烛光。而当冬天真的到来时,初来乍到的磨蹭和悠闲已经不再理所当然了,严寒气候更成了她人生的第一次体验。时光流逝的快速与她对新环境适应的缓慢在她心里不断摩擦,长成看不见的茧,一日比一日更加坚硬的茧。身体中孕育的新生命更让她对下雪的日子,对未知的一切都变得忧心忡忡。

除了每周上一次英文课和一次产前健保班,铃子较少给自己安排更多的外出任务。刚登陆那会,白人邻居老太太苏菲夸她英文不错,建议她直接去试着找个工作、积累工作经验,然后再从长计议。已经退休的苏菲从小在纽约长大,年轻时移居到蒙特利尔,后来搬到多伦多,从前是一位职业花样滑冰教练。铃子考虑到怀孕的不便,就决定先去上语言课。经过一番仔细调查,她就近参加了领柯课程班。老师上课讲的北美奇闻逸事,她听得昏昏欲睡。有些时候,她听得懂每一个单词,但当那些单词合在一起时她却犯了晕,一脸迷惘,一种奇怪和吃力的感觉时时袭来。虽然老师讲话语速比较慢,但她在其他场合中听到的都是语速很快的话。她站在街头,望着来来往往的各种肤色的人,听着人们嘴里吐出来的干脆利落的英文,想象着从此以后的生活将要以另一种语言作为日常语,不禁感到忧惧。她是多么擅长运用她熟悉的母语啊。她也阅读一些从未读过的英文书籍和资料,英文字母和中文的象形文字如同身体里默默长出来的两只手,她再用劲,都无法完美地将双手握到一起。电视里,广播里,还有周遭人们说话的方式、表情、观念以及他们理所当然地表现出来的对环境的驾轻就熟,令她感到六神无主。单词、句子、语速的冲击,是一种表象,推着她前行的,还有难以言说的对过往一切知识和思想进行重新组合、判断的陌生和疑惑。

铃子的心灵敞开在无边无际的蓝天之下,自由得像一只野地里的松鼠,然而,又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树林。她是完全自由的,她的心灵是完全不受束缚的,但她思想中又有着很多不自由的空虚,在这样冬夜难以入眠的时候,这孤独变得格外清晰。较之寻找一份工作,或者从职场成功到重新打拼的不确定,说不出的茫然感令她看不见灯亮起来的方向。很明显地,有一颗种子在她心里萌芽,而园丁之手浇下的水流,却不是她早已习惯了的温度。她迎接着,抗拒着,思绪经常在跳动的、不断增加的信息中停顿,变得沉重而不安。世界在她眼里,像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球以外的星体。

在这个陌生的星体中,远辰更成了她的一切。

这不是一个对爱情宽容的时代。铃子很有礼貌地融进周遭的世界,她不无遗憾地意识到,在放眼望去的地方,轻飘飘的诗情画意撩动着人们平庸的知觉。人们以教授幸福秘诀为由,传播着诸如“爱情要势均力敌”之类的肤浅判断,散布着轻视爱情的老成话语,赞扬着摧毁了爱情美好定义的人和事。铃子还看过一篇关于读者如何看待人机恋的问卷调查分析,居然有百分之三十的读者承认可以接受机器人伴侣。人类对爱情的认识看起来生机勃勃,与时俱进,其实已经空无一物。而她所能充分感受到的与纯粹有关、与至美有关、与永爱有关的绵绵不绝的激情,全都是命运对她这样的极少数人的犒赏,她的人生,必将忽视沧桑与庸俗对一个女人的侵蚀,她情愿与世隔绝地、优美地钻进爱情囚笼。

铃子也知道,即使最浓烈的爱,也需要附着在热忱而平凡的生活中。爱,从来没有固定的面容,和必须遵循的规则,她努力地与爱同行着。然而,每过几天,她的坚强中便弹出一块布满不明字符的碎片,她感觉到内心的力量不够用了。早出晚归的远辰变得越来越不可捉摸,她所期待的永久不变的东西正在经受残酷的折磨,她的克制的怒气所激起的远辰的沉默和躲闪,令她深感恐惧。

铃子在镜前徘徊不去,好像镜中的女子不是她自己似的,她明白这样与自己对视下去毫无意义。她走出卫生间,突然又觉得那股奇怪的陌生植物的味道尾随着她,她只得返回,味道似乎又不在了,于是她就又走了出来。令她感到沮丧的是,客厅里好像也存活着这股气味。她在微弱的夜灯中沿着暖气孔走了一圈,莫非这是从其他楼层通过暖气孔传过来的?

走进卧室,床上的远辰依然睡得很熟。他的睡眠那么沉,雷打不动。远辰知道许多书上的事、许多发生在遥远城市和遥远年代里的事,他的博学和清醒也曾带给铃子压力。铃子常常想潜入他的梦里,看一看她是不是都看得懂梦里的所遇。他在睡梦中拥抱着她时的愉悦是缘于她的身体所散发出来的芬芳吗?他的冷静是不是暗藏着她所看不透的失落与蹊跷?他是否因她的爱而对人生感到称心如意?她用生命热爱着的男人也同样地用生命热爱着她吗?这个冬天长达五个月的陌生城市是不是只是她临时的家?

铃子又不自觉地站到了窗户边上,习惯地将手伸向窗户的把手,其实她知道今年天冷雪也多,窗户已经冻住了,每次伸出手,都得再缩回来,窗户已经打不开了。

越是打不开,她越想打开。

“无论如何,今晚一定要出去透透气,屋里的空气太闷热了,太憋屈了,反正睡不着,不如到雪夜里散散步。也许等我回来,这股古怪味道就消失了。再说我这南方人,还从没在雪夜里漫步过呢。”她突然地生出了勇气,她又想到,“会不会吵醒他吧?应该不至于吧,他总是睡得那么香!”铃子脱掉睡袍和睡袍内的连身睡衣,从床头柜抽屉里摸出胸罩、防寒内衣裤和毛衣。踮起脚尖走出卧室时,她忘了带上卧室的门。她迅速穿好衣服,又从门口桌上取了楼下出门的房卡和家门的钥匙,套上羽绒服和雪裤,戴上手套,顺手拿了顶羊绒帽子扣在头上,就出了门。为了确保雪地里的行走安全,她特意将雪朋尔药店买的预防雪地摔倒的防滑鞋箍套在鞋子上,这使她走起路一摇一摆的,像腿间挂了什么沉重饰品,很不自在。她本是身材娇小的女人,这样的冬装和装备让她顷刻间有了舞台上北极熊的蹒跚模样。 

“北极熊看了都会笑话我的笨重吧,我是它们眼里的怪物吗……”她在心里嘟囔道:“管他呢,也许,北极熊也会以为,它是我眼中的怪物。”

 

4

楼道里十分安静,这已是夜里两点了。过道的灯光依然亮堂,刺得她本已清醒的头脑更加没有困意了。经过苏菲家时,铃子恍惚听到了音乐声。慢下脚步,音乐声似乎就停了。

铃子走到电梯口,不由得转过身看着邻居爱娃家的门。爱娃家的猫眼里可以看到电梯这个方向,如果等电梯时站立的位置凑巧,就刚好能被猫眼后的爱娃发现。千万别让爱娃发现,否则她会絮絮叨叨地询问来龙去脉,一讲起与爱情及男人有关的话题,铃子在爱娃面前便会败下阵来。铃子按下按钮,并条件反射般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其实,她这时肯定已经入睡了啊。再说了,谁会半夜在猫眼后面看人呢。我还是希望别碰到麦克和女朋友吧,他们常常很晚开门进屋的。”铃子一边想,一边紧张地盼着电梯快点到。电梯慢得像从五十层挪下来。

爱娃对爱情心灰意冷。她以主申请人身份从中国移民到加拿大,先铃子数月登陆多伦多。爱娃的丈夫比她大八岁,在国内机关当一个中层干部,不舍辞职,两口子就决定让爱娃先来拿身份。两地分居的日子不容易,爱娃打电话回国时若没有及时被接听,便会焦虑不已,在屋里踱来踱去。铃子便笑话道:“这样在电话里拴一根线,累不累啊。”爱娃满脸羞涩地回答说:“不累啊,幸福着呢……”可是四个月前,爱娃发现了丈夫的婚外情。离奇的是,丈夫的出轨发生在她出国以前,一切剧情是在她眼皮底下上演的,这一点尤其令她痛不欲生。贪婪的情敌原本只是为了获得生意上好处接近手中有权的爱娃丈夫,得手后步步紧逼,拆散爱娃家庭,教唆爱娃丈夫离婚并争到尽可能多的财产,爱娃眼见青梅竹马的一生所爱就这样变心,大病了一场,人瘦了十公斤,而后才奋起还击。国内的亲友都劝她不能“便宜了那两个人”。爱娃陷入了疲惫不堪的官司拉锯战,至今未决。

爱娃变得郁郁寡欢,不似从前那样满脸春色。她去过教会、去过寺庙,认识了一些际遇相似的女人,不时相聚,讲述各自的经历和应对故事,好像真的有了效果似的,她逐渐接受了爱情的消逝,同时也彻底失去了对男人的信任。爱娃给了铃子一堆电话号码,都是如何找月嫂保姆以及各类家务服务钟点工的,她交代铃子“要把老公挣来的钱花掉,要对自己好一点。”她还着重提醒铃子要看紧远辰口袋里的钱,“不要以为自己又美又优秀就万无一失。真的,只有钱是真的,万一哪天感情没了,你至少还有钱。”铃子捂着耳朵表示听出茧了。爱娃执意带铃子参加各种活动和讲座:女性如何处理家暴以及如何报警求助;单亲家庭中的母亲如何处理亲子关系及如何主动向社会求助;孕期及哺乳期女性应当如何预防抑郁等等。在跟着爱娃奔走在市区的几个社区中心和学校之后,铃子不愿再听到那么多触目惊心的、与爱情为敌的案例,便不肯再跟爱娃出门。可是爱娃希望铃子幸福,不要重蹈自己覆辙,所以还是不依不饶地告诉铃子很多事情:比如某个爱娃认识的在国内的中年女友与丈夫离异后,丈夫迅速在数个暧昧对象中找到一位二十三岁的女人成婚,而爱娃的女友却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比如这个楼里的金发美女艾米莉刚刚改了自己的姓,因为她离婚后又结婚了,这已经是艾米莉第三次改掉自己的姓了;比如那个给她们上过心理保健课的华裔女教授在推特上公布了自己被家暴并报警的经过;比如加拿大美国的离婚率逐年上升;比如中国男人对女性缺乏尊重的态度竟让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人自称“剩女”;还有某个铃子见过的爱娃的朋友因为家里住进一位国内来短住陪读的远房表嫂而闹得家庭破裂……以前的爱娃和铃子一样,即使偶尔嘲讽男人,也从不贬损爱情,现在却是今非昔比了。令铃子最为抗拒之处在于,爱娃提及的那些事情全都千真万确。

铃子正想着好女人爱娃的辛酸,电梯门开了。

进了电梯,铃子按下开关,直接到了一楼。悄声走到出口,她用房卡开了门,就从公寓后门出来了。刚出门,就听到砰的一声,她顿时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这是一个治安很好的小区,没听说夜里有什么盗贼出没的。正琢磨着,忽然看见垃圾桶的盖子劈劈啪啪地响动着,紧接着,一只松鼠钻了出来,一只粗长尾巴的觅食动物!她感觉松鼠盯了她一眼,然后,就飞似地消失在雪地里。一深一浅的脚印灵活地朝着右前方的老树奔去。“可怜的松鼠,早知道会碰到你,我就该带把花生在手。我都不知道怎么过冬,何况你呢。”可她又转念一想:“不对,松鼠又怎会比我可怜呢,你看,它对冬天是多么地熟悉,它是土著松鼠,而我却不是土著居民。而且,它只需要一颗花生,就可以开心很久了。”

铃子正想着松鼠时,猛地闻到了一阵烟味,呛得她差点咳出来。她抬头一看,离垃圾桶几米处的几颗大树之间,站着一个抽烟的男人,男人的侧影烦躁又孤单。雪夜的明亮让她一眼认出了那个人:是对门的麦克。这使她吃了一惊。麦克平时不是这样的。他在银行工作,轮班制的工作时间使他白天也有固定时间呆在家里。他长得像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加拿大人——大山,性格开朗,为人热情好客。知道她总是在家,他有时会敲门给她送一本书,或者一张海报,晚饭后还和他的同屋多次敲门,进屋和铃子两口子闲聊。年轻帅气的麦克的热情,如果只是纯粹的,她或许能够感到些许轻松,可是麦克老喜欢劝说她这个准妈妈去教堂,建议她参加与信教有关的这那活动。她可不愿麦克和上帝知道她的心思,她不想让任何人窥探她、同情她。即使在梦里遇见她无比崇敬的佛祖,她也不会轻易泄露苦恼的。她只是在等待着成为一位母亲。

铃子随即戴上外套的兜帽,低下头,不想让麦克认出她。但麦克却看见了她。麦克掐掉刚点着的烟,向她走来。

“铃,是你啊?月亮很美,是吧。”麦克的声音不像平常那样明快。

“你好,麦克。是的,月亮好美。”

“睡不着了?”

“是的,睡不着,想出来走走。你呢,出来抽烟?”

“嗯,怎么说呢,我今天丢了工作,昨天丢了爱情。”

“啊,太遗憾了。”铃子听了麦克的话,吃了一惊。

“咳。不提也罢。”麦克甩起手,在空气中晃了一下,接着说:“我平常抽烟时,总是会到户外来,尤其是冬天的夜里,下雪的时候,一个人在树下抽烟,感觉还是挺棒的。”

“工作的事,还可以再找吧?”铃子关切地问道。

“现在的形势不怎么样,找工作得费些力气吧。好在我也不用养家,日子对付着过还行。”

“你的爱情呢,怎么了?”铃子又问。

“凯瑟琳跟别人跑了,我们分手了。”麦克的女友也叫凯瑟琳,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受到金发女郎喜欢的可爱名字。

“为什么?你们不是一直感情非常好吗?”铃子惊讶地问。凯瑟琳也是个漂亮的金发女郎,有一次在麦克组织的派对中,铃子向远辰夸奖凯瑟琳的金发好看时,远辰不由得动了动嘴唇,他望着凯瑟琳的样子像在望着另一个人,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孤独,仅仅那一个瞬间,铃子感到坐立不安,她的直觉告诉她,远辰当时或许想到了他的同事凯瑟琳。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的隐私。”铃子觉得自己的问话太像“中国式反问”了。

麦克笑了,一抹稍纵即逝的忧伤停留在他雕塑般英俊的脸上。“没事,我们是多么熟悉的朋友啊,不是吗?凯瑟琳公司上个月新来了个臭小子,下班约她去酒吧,就去了一次,她就不肯做我未婚妻了。”

“这么简单这么快?天啦!为什么?这也太快了!”铃子的心紧了一下。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啊。生活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沮丧和突如其来的挫折。”麦克说。

“我真为你们感到惋惜,铃子停顿了一下,补充说:“凯瑟琳我记得她,她的金色头发是那样好看。”铃子的眼前出现了那张“芭比娃娃”的脸。

麦克把烟拿起,又放下,扔进了雪地里,他突然蹦出了一句话:“铃,你的黑发更美。”

铃子有些紧张,尴尬地笑了一下,说:“我觉得还是金色卷发更迷人。”话一出口,铃子就深感沮丧。她还希望问一问麦克,阳光透过金色头发的那一瞬间是不是真的非常美丽,她没有问。有些话,永远都不该问。而且,她觉得自己此时无能为力,难以安慰麦克。

铃子信任麦克。不久前的一天,铃子炒菜时油烟太大,烟雾报警器嘟嘟嘟大叫,惊动了邻居。铃子知道,如果嘟嘟声持续响下去,消防车很快就会来到楼下。她心里很清楚,那么一点油烟不可能引发火灾,保护措施的严密实在有点小题大做。她当时一紧张,不知所措,就直接把报警器卸了下来。与此同时,麦克敲门进来。麦克一见到桌上的报警器,大惊失色,二话不说地将它装回原处,警报声再次响起。麦克迅速帮铃子打开了屋内所有的门。斜对门一对平时很少出门的老年夫妇也闻声而来,他们很少出现在邻居的视线中。唯一一次敲铃子的门是因为他们烘烤了一种迭迭香烤饼分送给大家,铃子觉得,迭迭香的味道既好闻又难闻。这对夫妇那天战战兢兢地拿来自家的两把大蒲扇,对着报警器使劲地扇,等警报声消失之后,他们还坚持挥舞着蒲扇,并佯装轻松地向铃子介绍他们的晚餐菜谱,铃子惊得目瞪口呆。这一对少言寡语的夫妇年轻时从希腊移民过来,真不知他们在哪里买到了这么富有中国风情的蒲扇,铃子也只在童年时见过的。苏菲也进门来,四处张望。这次报警器鸣叫一事虽然惊动了大楼管理处经理,却没有惊动到消防局。铃子哭笑不得地敷衍着大家,尴尬不已。她对自己那点油烟的毫无危险心知肚明,只在心里暗暗叫苦,怪报警器太敏感了。等大家都离开后,麦克才再三交代铃子,报警器是绝不允许被卸掉的。铃子何尝不知,只是远辰不在家,她一时慌张,就乱了阵脚。铃子感激麦克的贴心,万一其他人看到,一定会举报给管理处的。就是这么善解人意的麦克,如今也被女友抛弃了。

“对了,铃,你怎样?你们都好吧,一切都好吧?”麦克也及时转移了话题。麦克叫铃子的名字时总是只发出“铃”的声音。铃子教过他几次发音,他觉得一个音好听,就不肯学了。

“呃——我——挺好的­­­——就是屋里温度不适宜——你知道的,我们那楼暖气太足了,总是闷热。我想去操场走走。”

“哦,你确定吗?一个人在半夜的操场上散步?”麦克问。

“是的,我走走就回。没事的,谢谢你。你继续抽烟吧。”她朝麦克不大自然地笑了一下,她想在麦克提到《圣经》前将他打发走,这大半夜的。

“没事,我不抽烟了。我先回。那你小心一点吧。”说完,麦克迟疑了一下,又对她说道:“铃,我觉得吧,你的身上似乎有一堵高墙,别人进不去,你也出不来。你要把墙推倒才好。”

“失恋的是你,不是我吧。”铃子没有回应麦克的话。麦克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就拿出了房卡。门开了以后,他用背撑着门,深深地瞥了一眼铃子,关切地挥了挥手。“麦克其实是个大好人。”铃子想。听到门关上以后,她才往操场走去。

 

5

铃子经过了那红外套女人家的篱笆墙。篱笆缝的绿叶里爬出来一朵猩红色的玫瑰,稀疏的白雪和夜幕点缀着它,明艳如火,骄傲,愠怒,像在蔑视冬天的万物暗淡。

这是一朵不会凋谢的忍冬的花,这是一朵与其他玫瑰不同的玫瑰。铃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铃子缓缓来到了操场,眼前的景色是迷人的,她喜欢黑夜中的宁静。她记不得上一次这样月亮很圆、独自行走在黑夜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或许是在几年以前,她决定成为他的新娘的那天。此时的夜是寒冷的、万籁俱寂的,她只听到风吹过的声音。一面圆圆的大银盘高挂在天边的夜空,银盘的边缘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这炫丽的光芒与地面上路灯的橘色亮光不同,它来自地球以外。雪的反射令夜晚如白天般明亮,天空下是她、高楼、路灯和披着雪的树。银装素裹的雪景妖娆如画,正是她梦中的童话世界。操场中有一片面积不大的的小山坡,几棵雪松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小山坡上,比真实雪松的高度长得多的影子黑压压的,弯弯曲曲地依在地面上。

经过雪松时,铃子仿佛闻到了早上远辰出门时扬起的那股陌生植物的味道,一种掺和着一丝苦味的松树的香味。

铃子盯着微微起伏的小山坡,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胸口,她心中开始看到遥远的大海和汹涌起伏的巨浪。噢,那隐隐浮现的遥远的大海和波浪,透过洁白的月光,向她侵袭而来!她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沿着操场右侧,慢慢穿过雪夜中的大公园,她来到一片小树林前。这片小树林是一段步行径的尽头所在之处。这段步行径她夏秋时走过多次,其中很长的一段是有小河流经的。夏天时,这片林子是欢快的,绿树和芳草的清香飘散在空气中,粉粉白白的野花星星点点般地散落其间。她总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摸大自然母亲的温柔气息。小径上有两种最常见的花,粉紫色的花旗杆花和雪白的银莲花。色彩柔和的花旗杆花儿开在绿色的长长嫩枝上,在小河旁,在沟渠边,在小山坡上,处处可见它们充满朝气的身姿。远看近看都是不那么令人心颤的惊艳,然而,它们却美得那般自然、那般明媚。银莲花更为低调,从来只开在路边。还有一次,她在树丛中看见一只红狐狸!乍一看,像小狗,细看却是褐红色的狐狸,有着尖尖的耳朵和鼻子,一晃就不见了。红色的、黄色的不知名的小鸟也有着公主般的骄傲,在树枝上矜持地眺望远方。

如今,随着严冬的到来,这一切的美丽都已不见踪影!

铃子发现了一块半埋在雪里的圆树桩,直径约为一尺,上面落着大约十公分厚的雪。不知为何,这树桩令她想起童年时见过的石磨盘,女人们一圈又一圈地推着磨盘,往磨眼里加黄豆,重复又单调的推磨声吱吱地响,填满了推磨人的时间。而那洁净的白雪,多么像磨盘中汩汩流出的豆浆汁啊。

林子里上了年纪的大大小小的树也只剩了枯枝,覆盖着光秃秃的树枝的,是入冬以来未被寒风吹尽的冰冷的雪。冷风簌簌之中,小鸟失去温暖的窝。苍白得不大真实的月光照进阴沉的小树林,腐朽沉闷的气息从各处流泻出来,弥漫在空气中。最让她吃惊的是,已经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踩进树林。这片树林在这一带就只有一处入口,当夏天、秋天还很繁盛之时,晨光的金色总是在斑驳树影中照耀着入口处,那时候的曲径通幽颇有童话之美。她曾在金光中沿着小河边漫步,倾听流水潺潺的歌声。这一切,如今都不复存在了,她没想到,冬天一到,不过几场雪,就封了此处的路!倒地的树枝横在入口,还有一个铁栏杆挡住了进去的路。一个醒目的警告牌立在栏杆正中间,白底红字上写着“注意危险!步行径因天气原因已关闭”。雪也遮住了警告牌,只露出一半的字。只有等到来年春天了!多少幽深和黑暗,多少美好和明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埋在小树林里,那些已经落下的、来不及落下的叶子,和还未完全枯萎的花,以及青草,在第一场暴雪侵袭的时候,就已经在狂风和大雪中全部被埋进寒冷中了,那些小鸟和小动物们,也都飞走了或者躲起来了。春暖冰化的日子,还需要漫长的等待。

铃子的心开始哽咽,她的眼泪开始在这无人之处肆无忌惮地流淌。雪夜小树林所失去的美和温暖,在她心中激起了巨大涟漪。她从未曾趴在他肩膀上倾述过的寂寞和恐惧,那布满无名字符的碎片在这一刻割得她的心处处是血。这熟悉的小树林在雪夜之中的没落令她感到了惊慌。这惊慌不是始于今日。她竭力地回想着。

七岁那年,她不情愿地从小镇村坐船去省城。那天的汽笛声响起的时候,与她年龄相仿的她的小狗跳上了甲板,不愿她就那么离开。到了省城,一切都变得陌生,只有在月亮高高升上天空的夜晚,她会想到这是一枚同样的圆月,也照着她百般思念的故乡的人,故乡的小狗,故乡路灯下的夏夜萤火虫。很快地,她便知道,离别带来的,不是汽船行驶的距离,而是慢慢潜入心中的不再熟悉的疏离,渐渐远去的故乡,再也无法彼此倾述的青梅竹马。再后来,大学毕业,她离开父母,离开省城,为爱情去了深圳,而后与男友分手,孤独地在深圳漂泊了几年。直到遇到现在的他。她那时希望,再也不要有任何改变了,她只想和他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快乐着。她害怕一次又一次的改变,失去熟悉和亲密的一切。谁知她又跟着他,离开了故国。而这一次的跟随,依然是因为爱情。而这个异域城市的语言,已经不再有“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这样的韵致了。

对爱情的信仰让铃子成为坚强的女人,她放任自己的身心完全沉溺其间,虽然她知道爱情是一件累人的事。铃子明白,爱情既是熊熊烈火,也是燃烧过后的遍地灰烬。但是她依然以爱情为时间刻度,爱情存在的地方,她便存在着。爱情存在的地方,她甘愿成为虔诚的信徒。

铃子的睫毛和双颊上渐渐挂满了脆弱而晶莹的泪珠。她脱掉手套,用手指擦着眼泪,她感觉自己的手快冻僵了,而她的眼泪却依然温热着流出来。于是她又戴上手套。她几乎忘却了一切矜持和隐忍,模糊的双眼中,她看见故乡的小巷和翠竹,她看见不远处家里的那枚已经入睡的婚戒,她看见自己一直不安的心。她只想让眼泪像春天刚解冻时的河水那样,急速向前奔腾。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夜里,在这样的清冷树林前,她竟然碰见了一位熟人。

 

6

一个影子闪过来,铃子还没来得及感到害怕,熟悉的声音就响起了:“铃子,你还好吧。”是苏菲!她在不到两米外的地方站着,戴着白色绒帽,一条与浅驼色大衣颜色近似的围巾几乎拉高到鼻翼位置。但那双大眼睛和声音还是让铃子一下认出她来。她的小白狗则安安静静地跟在一旁,它穿着一件绣有彩灯图案的大红毛衣,很耀眼的红。

“啊,啊,吓我一跳!”铃子说着,强忍住了眼泪。独居的苏菲大约七十岁了。平时不苟言笑,身材颀长,极其消瘦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幽蓝深邃的大眼睛,深浓的长睫毛没有在岁月中一根根地丢失。苏菲年轻时的眼睛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也只有这双眼睛,才让铃子相信苏菲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尽管她不曾从苏菲那里听到过任何往事回忆。铃子平时对苏菲敬而远之。

刚搬进公寓那阵,铃子买了一台海尔小洗衣机,专门用来洗她和远辰的内衣裤,她不放心把内衣裤拿到地下室的公共洗衣房去洗。小洗衣机功率小,但是在启动时依然发出噪音,她担心这样的小洗衣机也是不允许在公寓内使用的,但她不愿意去打听,只好小心翼翼。她想,等生完孩子,就搬到一个独立屋或镇屋去,就可以有自家的大洗衣机了。然而有一天,公寓管理处的那个和气的伊朗裔女人在楼下遇到她时,毫无征兆地对她说:“有人说你的房间里常在晚上八、九点时有不明原因的噪音传出……”她当时不由得慌了,那是她每天使用小洗衣机的时间。她怀疑是苏菲告的状。

还有一次,铃子正在厨房将生洋葱切片,突然传来敲门声,她以为是对门来传教的麦克,便没有开门。过了一会,敲门声又礼貌而执着地响起,她从猫眼里一看,是苏菲,只好把门打开。苏菲的大眼睛不是盯着她,而是不经意地转了一圈,似乎眼睛在行使鼻子的功能。苏菲手里晃着一张邀请函,那是麦克举办周末活动邀请邻居朋友参加的通知。麦克也邀请了铃子夫妇,苏菲就顺手把铃子的也拿过来,转交给她。晚饭后,铃子出门倒垃圾时遇见苏菲,就一起走到过道另一头的垃圾通道口。这是她和苏菲最常遇见的时间段。那天,苏菲却突然问她:“你有没有闻到洋葱味,好刺鼻啊?”这让铃子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苏菲刚才一定是闻到了她家的洋葱味,故意提起的,这使她感到不快。经过了这两件事,铃子便有意无意地躲着她。铃子有理由躲着苏菲和麦克这两个离她最近的邻居。

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半夜跑出家门透气,就同时遇见了麦克和苏菲。尤其是这会在她尽情哭泣的时候,却被苏菲撞见了。铃子还来不及擦去泪花。

“下周我要搬走了。”苏菲像没看见她的眼泪,打开了话匣子。

“哦?”铃子有些惊讶,随即感觉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是啊,要搬到老人公寓去了。”苏菲若无其事的语气,像在说着别人的事。

铃子拍了拍身旁一颗小树桩上的雪,寻着还未结成冰的一角,便坐了下来。树桩冰凉,她的雪裤替她挡住了寒意。她用眼神示意苏菲也坐下来。

两个女人静静地望着明月。

“月光照进雪夜树林,挺美的,我上一次在户外看月亮大约是三年前了。”铃子刚看到苏菲出现时强忍住的泪水又重新夺眶而出。 

苏菲转过头,望着铃子,眼里流露着尽力掩饰的怜悯。

“是吗?我每天这个时间出来走走,和小狗。”苏菲慢吞吞地说。苏菲平时和铃子单独说话时,语速都会比较慢,吐字清晰。

“你今儿怎么半夜跑出来?呆多久了?”

“这只是我第一次跑出来。我已经三天都没合过眼了。虽然我没弄出什么声响,我还是希望远辰发现,可他总不能发现。我睡不着。”铃子已经太久没有敞开过心扉了,苏菲将要搬走,倒让铃子觉得说不出的放心。

铃子抽泣着对苏菲说:

“——你知道吗,我盼雪的心情你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我小时候住在南方的山区,再冷的季节都没有下过真正的鹅毛雪。后来到了城市,也只在少年时见过一次雪,当然,现在我知道,雪暴天的路上有多脏。我不知道这异国的冬天将有多么漫长……

“——我也知道的,爱要有所附丽,可我感到我只是附丽着爱。这让我产生幻觉,好像我只是在爱情剧场中独舞的那个人。一场雪,一阵风,一声雷,都让我患得患失。尤其现在,我对一切更没有把握了。或许,我和我的爱都会成长,可我还是很想要一成不变的东西。爱情是我的信仰。”铃子在即将搬走的苏菲面前,开始了冬夜的演讲。铃子突然想起少年时的那次夜雪,想起父母沉默无语的离异,更加觉得伤感。

“你失去爱了吗。”苏菲一边问,一边盯着树林。

“暂时没有。”

“那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失去。我不知道他会遇见什么,路上,工作中,还有他的梦我也不知道……”铃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接着说:“我这个准妈妈不知道自己最终会不会爱上这个城市,可我也没办法跑回中国去。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他是我所有的希望和目的,我害怕改变和失去。我是多么喜欢一成不变啊。就像这树林里我以前见过的大蜗牛,在一棵亮闪闪的杨树上爬,从日落到天黑,一个季节过去,也不觉得疲乏。”铃子不停地说着话,风吹过树林时,枯枝上的小雪块儿就窸窸窣窣地落到地上。

“这么说来,你在担心还未发生的事,”苏菲若有所思地指着树林问她:“铃子,看这片雪夜树林,它像什么?”

“你觉得呢?”铃子茫然地问。

“这雪夜的树林,就像我们身上的一样东西。”苏菲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的,我没有说错,它像一颗孤独的、幽暗不明的心。敏感而脆弱的心总是孤独的。你看,冬天来的时候,幽暗和阴冷淹没了这树林,曾经的光明和美好都被阻断,甚至无法再踩进去,我们认不得路了。我们担心,我们恐惧,为还未发生的事焦虑,为曾发生过的事惋惜,我们总想追求最好的东西,最好的爱情,最好的人生。而真正让我们失去快乐的,恰是害怕失去的孤独幽暗的心,这远比失去本身更为可怕。女人一旦过于害怕失去爱情,也就失去了自己。”苏菲的声音和语调变得特别陌生。

 

7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沉默片刻后,苏菲接着说:“我的故事。年轻时我也曾经爱过。男友兰迪是我的花样滑冰同伴,我们相爱多年。我当时在一家花样滑冰俱乐部当职业教练,他当业余教练。他对别的女人冷若冰霜,眼里只有我当我发现自己怀孕后,我们开始筹备婚礼。我和他像舞台上的花滑情侣那样,牵手走向冰场的中央。他把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我们在射灯的光芒和音乐的流动中热吻,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刻,我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种颤栗。”

“多么感人啊。”铃子噙着泪说。铃子一向注重爱情仪式感,她喜欢苏菲描绘的那样甜蜜又充满惊喜的一刻。

苏菲转过头对着铃子点点头,眼里闪耀着黑夜星辰般的光亮,深不可测,然而异常美丽。

“不料两个星期后,一位叫琼斯的女人却在俱乐部散布了有板有眼的谣言。琼斯一直喜欢兰迪却无法得到回应,因妒忌而变得不择手段,她指责兰迪脚踏两只船。虽然有人同情我,但也有人等着看几个年轻人的笑话。我以为自己的骄傲被打碎,我以为我把一切都交给兰迪,他必须有能力给予我他的一切,包括只属于我的百分之百的淑女的尊严。我那时真傻啊,我本可以还击琼斯,我本该先选择相信我深爱的人,但我的心那时只有黑暗,被绝望紧紧抓住,像望不见春天的冰封的树林——我刚才向你这么比喻过。我被这件事折磨,对兰迪充满了怀疑。”苏菲的声音随风翻卷,变得轻飘,看不清的哽咽却梗在了铃子的喉咙。

铃子轻轻地问:“兰迪怎么说?”

“兰迪当时太年轻大意了,他以为琼斯的邪恶显而易见,他以为我必定相信他。可我本性中脆弱又自卑的一面渐渐占了上风,我不屑与琼斯为伍,不屑与琼斯为敌,我责备兰迪背叛了我,我恨他行为不检,给了别的女人羞辱我的机会。眼泪哭干之后,我告别家乡,换了个城市,不让兰迪找到我。

“我很自然地认为,我的全部世界都失去了,我那时觉得自己像一艘沉船,寂寞地停在海底,只听得见时间在水面上毫无意义地行进。”苏菲继续述说着遥远的往事。铃子发现,苏菲的眼里已经看不见星辰之光,变得黯淡。铃子很想安慰苏菲几句,可是她自己的眼泪却无法止住。

“再后来呢。铃子怯怯地问,眼睛望向遥远的那一轮月。月亮中必定也是有风的吧,铃子看到风的影子在月中摇曳不停。

苏菲的视线转向树林,声音变得低沉“我失去了理智,偷偷一个人到冰场,挑最猛烈的音乐,做最危险动作,希望流产,未能成功。但我因此出血多次,就强迫自己相信了这个孩子无法健康出生。后来,我撒了谎,你想一想,那时候的堕胎是颇费周折的,虽然当时女权主义运动也很活跃,但这不是我今天和你讲的事情的重点。我想告诉你的是,当我精疲力尽地在一个小诊所里做完堕胎手术后,我原谅了兰迪。我似乎卸下了某种负担——那是我以为的对自己错爱一场的惩罚,然而,从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又背上了另一个永远也卸不掉的负担,那是任何宗教都无法为我卸下的十字架。”

“天啦,天啦。”铃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坐得直直的,将手放在腹部上。

苏菲像在自言自语:“我讲到哪里了?噢,想起来了。兰迪知道了以后,万念俱灰,他告诉别人,说他无法原谅我。他打听不到我的下落,就给我写了信,送到我父母住处,我好几个月后才拿到。信里他只写了两句潦草的话,第一句是说给我戴上戒指的那一刻,他的人生是完美的。第二句是说我毁了他,他说只有他最爱的人才能够毁了他。”苏菲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淹没在静寂的雪夜里。改变了她的那些往事,剩下了追悔莫及的悔恨。

“兰迪后来怎样了?”铃子又问。

“他在一次心不在焉的驾车中,出了车祸,死了。有一个真诚的爱情曾经光顾过我,有一个善良的男人曾经热爱过我,我却因为一颗苛求完美的幽暗的心,推开了他,还愚昧地断送了我们孩子来到世界上的机会——而这,又使他意外地失去了生命。从那以后,我再没有遇见过那样爱我的男人,我再也没有真正快乐过。我也不愿与过去的生活有什么联系。”

“噢,我多么遗憾听到你的这个故事,我真希望你不曾告诉过我。噢,请你不要难过,希望经过这么多年,你已经走出来。”铃子想象着苏菲年轻时绝望的大眼睛,苏菲的伤痛刺激出她更多的眼泪。夜的湿气在蔓延着,铃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擦眼泪,再擦到衣服上。她的外套湿漉漉的,眼睛也红肿了起来。

苏菲像没有听到铃子的话,她对着夜魅重重的雪夜树林,对着风影摇曳的月亮,喃喃自语:“我时常在梦里见到他们,那孩子长得像童年时的秀兰·邓波儿,兰迪牵着她的手奔跑在开满了玫瑰的山坡上,我多么地想念他们。我一想起他们,就常常在夜里醒来,再也无法入睡。”苏菲的声音颤抖在冬夜空气中,凝结成看不见的冰霜。

苏菲突然转过头望着铃子,严肃地说:“我羡慕你这么能哭——你看,从我今晚看到你的那一刻到现在,你一直都有眼泪。我在你身上某些地方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段时间的我,不确知自己的所得,向爱情伸出贪婪的双手,索求完美。那时的我与你一样,害怕失去爱情,希望能够望尽时间尽头,能确信自己牢牢地占有着爱人的一生。你要记住啊,永远不要让幽暗不明的心挑战你的幸福。”

“如果他当时的确背叛过你,你的遗憾会小一些吗。”话一出口,铃子就后悔了。

“万一当时琼斯说的话全是真的,我也就是失去了爱情。不是吗?兰迪可以变成冷淡的朋友,或者不是朋友。你会懂的——你总会懂得这一点:爱情并非就是生活的全部。你看,从那之后没有爱情,我依然活着,我已经活得太久了。”

可怜的苏菲!铃子转过头,无语地望着她。夜风中,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空洞冷寂:

“我那时年轻幼稚,总以为时间是无限的,我对完美有着执拗的信仰。后来,他的意外事故也毁了我,我失去了感受快乐的能力。我在你的客厅里见过那条红蓝格子围巾,你记得吗,那上面绣着一只维尼小熊,你织的。我有一次进你的门,见它随意搭在你的客厅沙发上,暖气孔的热风吹得它左右摇摆,我心里又妒忌又羡慕!你抱怨家里凌乱,给小孩子准备的小物件乱七八糟。可你看看我的住处,就从来没有过小孩子可能出现的气息。我其实蛮会织围巾的……

说完,苏菲就不再作声,月光直直地朝着这两个雪夜交谈着的女人照过来。

越来越冷了,我们回吧。小狗的一声吠叫声提醒着两个女人夜已太深,苏菲看了看身旁的铃子,轻声地说。

 “对不起,我很想安慰你,可我说不出什么……”说完,铃子也随着苏菲站了起来,拍了拍雪裤,就和苏菲及小狗一起向公寓走回去。冬夜小树林依旧在清冷无语的月光中沉睡着,在两个女人离开的地方。

到公寓楼下时,苏菲抢先拿出门卡,开了门。这时,苏菲注意到铃子的防滑鞋箍,对她说:“你其实不用这么担心的,这只是正常的雪天,这里的人很少用鞋箍。”铃子忍不住缩了缩脚。电梯上,两人默不作声。等苏菲先到家进了屋,铃子才缓慢地挪到自家门口。钥匙插入门孔的时候,铃子发现楼道的灯光越发地亮了,她几乎无法睁开眼睛,她红肿的双眼因为户外的眼泪宣泄而变得疼痛。铃子想起刚才她和苏菲的交谈,一下子变得那般遥远,是的,那只能发生在雪夜树林的月光之下。进屋之后,她就该好好热敷一下眼睛了,然后等着天亮。

有一些秘密,有一些倾述,在清醒和白昼的时候,是怎么也不可能说出来的。

 

8

进屋时,卧室里传来远辰的鼾声,均匀悠缓。

铃子脱掉鞋箍,脱掉外套,换上睡袍,站到床边。远辰依然在梦中。

“他竟然没有发现我半夜不在床上,多么淡定啊。”铃子忧伤地想道:“我真该再跑出去一趟,看看他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并不久远以前,我连半夜起来喝杯水他都会醒过来,追到厨房来!”

铃子决定到卫生间先洗把脸,这里是她的避难所,她以消极又积极的态度与爱情周旋,这自然需要她既能宣泄内心的不安又能葆有理智,而夜里的卫生间给铃子提供了一个隐秘之处。当她疑惑自己在不在爱情中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地躲进这个隐秘之处,关起门,与自己相对。她对命运,对理想的苛求似乎都让爱情来承担,她不由得想起这个夜晚与苏菲的对话。苏菲的伤痛和叮嘱将会成为铃子记忆中的一个重要片段。

她这些日子的情绪太过繁杂了。她即将成为母亲,除了坚强又周到,别无选择。

镜中的她极为憔悴,柔顺的长发已被雪地里的风吹乱。

铃子把水调热,开始洗脸。当她用那条刻着“love”字样的土耳其米色小浴巾擦脸、擦头发上的水珠时,突然瞥见远辰挂在侧墙上的便装裤口袋耷拉出几张折叠过的纸,她便走过去,将纸塞回口袋。转身时,不小心碰倒了脚边的小洗衣篮,篮中的毛衣掉了出来。她弯下腰捡起毛衣,就在这时,她眼尖地发现,毛衣上粘着一根长发!她甚至闻到了毛衣上的那种既好闻又难闻的味道!她刚才从屋外进门时,还没来得及寻找这种陌生味道,而这种味道现在却找到了她。

一根黄色的头发,一根在阳光下可能散发出金子光芒的长发!噢,这头发或许与戒指留在圆碟里有什么关联?

铃子环顾四周,噢,温暖的家啊!温暖的这个角落啊!虽然远辰曾说过,这只是临时过渡的住处,可铃子还是竭尽全力地维持它的浪漫和温馨。她每周都认真地冲洗着这些日子几乎没怎么使用过的浴缸,并用长刷拂去浴缸角落和台面上的灰尘,她不在意这些灰尘从何而来,只是及时地发现、清洁。在未怀孕前,她常和远辰在浴缸里泡澡,热乎乎的水,热乎乎的心,蜡烛的光映照着两张深情款款的脸庞。

铃子转过身,看着镜子。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轮廓,镜子顶上的黄色亮光凄厉地照着她一无所有的脸。这奇异的头发!这柔软的毛衣!她终于闻出了那种陌生的味道,那种浓郁的味道,那种难以形容的陌生植物的味道,那种像掺和了一丝苦味的松树的味道,那种既腐朽又新鲜的味道。那是迭香!是古埃及法老坟墓中用过的花!也是希腊婚礼上新娘手中捧过的花!

那是一种致命又芬芳的气息。她现在终于明白,这种气息已经停留在这个房子中一些时间了,她不曾意识到,她其实一直在找,焦灼不安,夜不能寐,现在终于找到了。

铃子在灯光下仔细地端详着这一根金色头发,很快又觉得那似乎只是一根黑色头发,铃子头发的黑色,铃子头发的长度。再盯着几分钟,这头发就又变成了金黄色,再看一会,它又像浅棕色。很多异族女人拥有一头漂亮的金黄色卷发,上次去理发店剪头发,时髦的理发师傅就建议铃子把头发染成棕色或是紫红色,说是会显得更加年轻时尚。铃子说自己的丈夫只喜欢黑色长发,不予考虑其他颜色了。那天理发回家,铃子特意告诉远辰,说她会永远为他留着这一头黑色长发,远辰却微笑着说:什么颜色都可以。铃子当时很诧异,现在想到却觉得很魔幻。铃子又突然想起刚才麦克也提到了她的黑色头发。

这根金黄头发怎么回事?铃子想冲进卧室,把远辰从床上拎起来,把这根头发甩到他的脸上!

铃子的双眸里堆满了眼泪,疼痛令她难以睁开眼睛。天啦,多么孤单的爱情啊!那么多的美好,那么多的依偎!而今它却要弃她而去!难道紧紧相拥的她和他并不是真正地赤裸相拥吗?难道她和他的心灵不曾真正地赤裸相拥吗?铃子握着那根金黄长发的手颤抖着,她的双腿颤抖着,她的全身都颤抖着。如果爱情不在了,她也就不在了,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她没有退路,她为爱而活着,她宁可从世界上消失也不会为自己修筑一条“退路”。爱情中没有一条路叫做“退路”。但凡预留了“退路”的人,都是不在“爱情”中的可怜人。她也不会海归,爱娃说那里的女人更难葆有永恒的爱情,爱娃说那里的女人不到三十岁,就被视为爱情中的弱者了,怯弱的她更没有勇气面对所有的真诚关怀和幸灾乐祸。她也不会去寻找另一个男人,她已经把最美好最美丽的身体和心灵都给了她唯一的爱,她很清楚,这团心灵的火焰一旦熄灭,便无法重新点燃。

铃子的眼里一片黑暗,她渴望冲进那一片不见天日的虚无中,她渴望消失在那一片黑暗中。

当她的心灵已经完全陷入虚空时,她的耳畔突然响起了苏菲追悔莫及的声音,想起了自己身体中正在孕育着的一个美丽生命。她还想起自己曾经对哭泣的母亲承诺过,承诺过要努力地守护好一个完整的家。这无法预计的人生啊!这负重难逃的人生啊!

“等一等,也许,我该先等几分钟,先静一静。”铃子使劲地睁开眼,木然地盯着地板。

“不如先把味道洗掉。”铃子做出了决定。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把那一根颜色变得模糊的头发扔进马桶冲走,又满怀焦虑地将自己的双手泡进充满了温水和肥皂泡的盥洗池。她要好好洗一洗自己的双手。

铃子又将洗衣篮里的毛衣泡在洗手池里,使劲地搓洗,她要将充溢在空气中的古怪味道洗得一干二净。她的眼泪滴在盥洗池中,融进了洗涤液不断被搅起的巨大泡沫中。她足足花了四十分钟,一件薄毛衣才晾在了衣架上。她没有忘记洗衣篮里的残余味道,足足花了十分钟,她才洗好了篮子。

离开卫生间前,铃子将她一直喜欢的那幅金发女子梳头的油画取了下来,塞在了水槽下最侧边一个壁柜的角落里。

当铃子精疲力尽地走到客厅时,才发现那股浓郁的气味已经蔓延到了客厅,她知道,不但卫生间,现在的卧室、厨房、客厅、书房,每一个角落都已经完全被这种味道占领了。

“然而,或许那只是我自己的头发罢了。”铃子颓然地坐了下来。拖动凳子时,她故意将声音弄得很大。

一个被异族男子赞美过头发颜色的黑发女人铃子在家里发现了自己深爱的男人的毛衣上的一根疑似的异族女人的金黄头发。

风吹过来,可能会吹来一根头发。

风吹过去,也可能会吹走一根头发。

爱情本身原是极好的。

“或许我该打电话向哪个人诉诉苦。我不可能打给苏菲,她大概已经睡着了;也不可能打电话给爱娃,她会更加厌恶中国男人,对我冷嘲热讽,我本该对爱娃更体贴一点的;我也不可能叫上麦克去雪地里诉苦,他还太年轻了。铃子在泪眼滂沱中寻找着并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铃子走进衣橱,翻看柜子里的通讯录。一行一行地看下来,铃子才想起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许多人早已成了过客,她也不曾频频回首。她不会向父母诉说,父母已经渐渐老去,无暇照顾远方的女儿;她也不会向哥哥诉说,哥哥始终挣扎在嫂嫂的抱怨中,无暇关心远方的妹妹;她也不会向闺蜜们诉说,闺蜜们各自忙着事业和丈夫幼子,无暇劝慰远方的女友。铃子甚至可以设想得到,关心她的亲友们一定会有一样的叮嘱,那都是些她想避免听到的规劝。

而且,她又从何说起呢。

“我已经忘了太多东西了。”铃子悲哀地想,“我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女人,我自己,我周围的人都对我感到失望,我看起来如此无用,每一天我都在重复着昨天。为了爱,为了爱,我紧紧攫取的,到底是恐惧还是爱?我的自我呢?在,抑或早已不在??我难道不可以成为一个掷地有声的女人吗?我的繁重的人生角色才刚开始上演吗?我的天啦!

“我刚才真不该把头发冲掉,必须把远辰叫起来对质。”铃子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与此同时,为远辰设的定时闹钟铃声却响了起来,提醒着一个新的工作日已经到来。

对于铃子而言,这也是一个提醒。新的一天,旧的一天。

“今晚再说吧。而且,一根头发扔到任何地方都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更何况,现在连头发都已经不见了。”铃子听到闹钟铃声后,迅速爬上床,将被子的中间部分压住,然后侧过身,背对着远辰。当闹钟安静下来以后,远辰醒了。

远辰望着背对着自己的铃子,有些狐疑,他拉开被铃子压住的被子,将右手环绕在铃子胸前,贴近她,紧紧抱了抱她,就下了床。熟悉的烫,熟悉的温度。

“或许,那真的只是我的头发吧。”铃子抿住嘴唇,在心里默念着。

铃子侧起耳朵听着远辰打开水龙头的水声,铃子也听到远辰打开冰箱柜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远辰出门上班去了。铃子听到门关上的声音,马上下床,光着脚走进卫生间,盥洗台上的米色圆碟里,只安静地躺着剃须膏。

铃子松了一口气。

“看来,那根头发真的是我的。”铃子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使劲地揉着眼睛。她使劲地抽动鼻翼,迭迭香的气味也似乎消散了。

她眼里爬满了瞌睡虫,实在太困了。

该好好睡个觉了。

 

9

铃子钻进被窝,不一会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新鲜的空气和满园的青草,连同一个火红的太阳一起来到了铃子的梦中,铃子推开一扇紧闭的木门,一个连着长柄磨棍的石磨盘赫然映入眼帘,一位老妇人正在阳光下辛勤劳作着。她推磨时的匀速又疲倦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铃子童年时在乡下见过这种长柄石磨,女人们事先浸好一碗黄豆,当她们开始推磨时,表情变得既凝重又放松,一颗颗黄豆在磨眼里欢跳着,被碾成碎末,幸福的白色汁液从石磨的边槽流进布袋或者木桶中。女人们把生的豆浆汁倒入厨房的铁锅里煮成稠浓的熟豆浆,再加入白糖。这件费时费力的体力活在儿时的铃子看来相当困难,女人们却不以为然,她们看起来心满意足,光彩照人。铃子也曾被使唤过,她不得不花上大半天时间往磨眼里喂磨,即一勺一勺地将带水的黄豆放进磨眼。石磨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磨棍与磨盘摩擦出嘎吱嘎吱的重复枯燥的声音,这幕情景铃子一直都还记得。

眼前的老妇人机械地推着磨棍,走着圆圈,表情呆滞,目光焦虑。阳光只照着她半边的脸,另一边的脸颊显得模糊幽暗。

“你是谁?”铃子好奇地问。

“我就是我。”老人低沉地说。

“你为什么不停下来。”铃子又问。

“我停不下来。”

“你可以的。你看,脚步只要不动,就停下来了。”铃子夸张地跺了跺脚。

 “我不想停下来。”老人执拗地说。

“这样你会累的。”铃子也很执拗。

“停下来才会累。你是谁,你为什么不向前走,一般的年轻女人都只是推开门看一眼,就去前面的玫瑰园了。”

“我不是一般的年轻女人。”铃子嘀咕道:“玫瑰园里有什么?”

有各种好看的玫瑰。”

“那你为什么不去?这样你就可以停下来了。你为什么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圆圈?”铃子弯下腰,抚摸着脚边的潮湿的草。阳光这么好,只需要一会儿功夫,草上的露珠就会蒸发掉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愿意停下来。”老妇人变得有些愠怒。

“噢,我知道了,你让我想起了西西弗斯,你是女西西弗斯。西西弗斯把石头推上山,石头掉下来,他又继续把石头推上山。他是英雄,被写进了文学名篇。可你只是在平地上转圈,连几步之遥的玫瑰园都不敢去。你似乎只能在永不停歇的劳作中才能获得安宁。可是你看起来神情多么地恍惚,或许你的劳作也没有带来安宁。你的人生没有目的和方向,你的生活看起来充满忧伤,你一点也不像一位英雄。”

“所以我肯定不是西西弗斯。”老妇人突然放松了下来,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在不知疲倦这一点上,你就是西西弗斯。”铃子感到这个老妇人相当古怪。

“你该去玫瑰园了,那才是年轻女人该去的地方。请你离开时把我的门带上,关紧。”老妇人又变得严肃沉闷。

铃子往前走,快到玫瑰园的时候,梦醒了。

铃子被这个梦搅得头晕脑胀,好像是惧怕什么,她快快地下了床,光着脚跑进了卫生间。

米色小圆碟里静静地躺着剃须膏。

“我这是怎么了?”她自嘲不安地揉着自己的双眼。

铃子又钻回被窝,没几分钟,她又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在新的梦境中,铃子看见石磨盘的凹槽里正流出幸福的豆浆汁,而她,一个披着黑色长发的美丽女人,晃晃悠悠地钻进磨眼中,变成了一颗黄豆,那即将被碾碎的黄豆在磨眼中蹦着跳着,如痴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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