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文学评论 | 谁不是过客
谁不是过客
——读鲁迅诗剧《过客》
(加拿大)芦苇
优秀的小说家在下笔时能够通过个体遭遇呈现全人类的遭遇。
反之,即使在遣词造句上无懈可击,也只能呈现极为有限的个体遭遇。预言小说家更是小说家群体中最为痴狂的一群人,他们拿文学当冒险,哪怕被逼到无路可走了,也要悬着一颗孤勇的心,窥测世界。走不完的千山万水在他们心中延展,像一幅没有边沿的画布。为了捡回失去的东西,这些人不肯老去,他们冷不丁地说出某种真相,却不是因为洞察力,而只是因为爱。预言小说虽然离不开预言,但又不仅仅只是关于预言的小说。它甚至不该有一个定义,它只能被理解。
我喜欢英国小说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所描绘的预言小说特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不论是人物还是境遇,所代表的都远非它们自身而已;它们身上都烙上了‘永恒’的印记,虽说它们仍然自成其为个体,不过它们同时又都扩展开来,去拥抱永恒并呼唤永恒来拥抱它们。”
福斯特认为,预言小说家也是一个预言家,预言性小说的语言暗含着向无限方向延展的可能性,这一暗含的秘密才是预言小说的真实意图。福斯特还强调,“预言”要求人们保持谦卑和抛却一点幽默感。
的确,预言从来都不是躺在哪里等着被发现的——只有智者才能拨开时间之迷障,凝视它。我以为,福斯特所描述的难以把握的预言小说并非对情节和未来的预测,而是由修辞和思想合力,将小说的境界推向一个幽秘通透之处。换句话说,从最切近的现实(即当前文本)中,读者猛地领悟到:隐匿在文本中的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一直向前奔涌,而后又返回自身。这种力量超越生活的真实,使一切迟钝的感知变得敏锐。
预言小说与象征主义小说颇有叠合之处,但预言小说的延展性更强、更远,直到无穷。
象征主义小说能够巧妙运用隐喻、象征,将一个意象“由此及彼”,而预言小说不但“由此及彼”,而且“由彼及无”,那么何为“无”呢?
“无”非“无”、非“空”,“无”即“万有”。
换句话说,预言小说带给读者的阅读惊喜离不开对无限与万有之物的激情。人会老去,预言不会。
福斯特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人类”作为其创作着力点的艺术手法极为赞赏,他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中‘不过’是某个特定人物的,也注定要跟他身后的全人类血肉相连。结果,洪流不定在哪里就会突然涌现,将我们全体裹挟而去——”
看明白了吗?福斯特所提到的“洪流”及其涌现,形象地描绘了预言小说的“轰响”之境。
鲁迅先生的一些作品就有浓郁的预言气息。他写起小说来,棱角分明、暗藏机关,他的一些小说读起来像散文,而一些散文读起来却像小说。散文诗集《野草》中的作品,大多言辞优雅,思想深邃,意象丰富。其中的《复仇》《雪》《影的告别》《希望》等名篇都是巧妙运用意象铺展预言的上乘之作。意象并不是遍地繁殖的夏日时花,越多越好。如果巧妙,意象可以“俯拾皆是”,譬如张爱玲对月光、旗袍、镜子等各式小物品的执着体验。但一个小说家就算不肯使用任何意象,只要他的客观叙事和主观体验能够自洽,他也一样能够创造出好作品。文学中的意象并非自古就有,而是在创作和批评中被“看见”的。
如何才能“看见”呢?那些模糊的意识,那些古老又清晰的自我,究竟已经存在了多久?作家如何向世界诉说所见所爱?通过眼睛、梦境,通过思考、语言。鲁迅先生写了很多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中国人,写了很多中国人的麻木和怯懦,写了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激进与迟缓。那时候,他很想为那些人做些什么。他知道一切事情都不是“当代史”,他所着眼改变的,也不只是同时代人。
《野草》中最令人感到压抑的当属诗剧《过客》,读来既像散文又像小说。该剧写了一幕冷清衰败的傍晚景象。一位看起来像乞丐的中年人(即过客)来到小土屋讨口水喝,在土屋附近,杂树碎瓦稀稀落落,坟堆冷冷清清,每条似路非路的“路”都透出衰败和颓势,很显然,很久没有人走了。
土屋里住着老翁和小孙女。老翁礼貌地向客人打听姓名、来处及目的地,客人支支吾吾地回复说,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只知道从出生起就一直在路上走,总是一个人,总也没办法停下来休息,而他的脚呢,早已受了很多很多的伤,流了很多很多的血,破得不成样子。老翁心生同情,便劝客人稍作休息,客人回答说,他必须离开,如果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看起来,“走下去”是这位客人的宿命和选择。老翁这个人早已放弃哪怕向前多跨出一步的热情,还是力劝客人停下。
这位过客的境遇真是令人同情,这是真的吗?世上竟有这等苦命的人?没有名字,没有来处,没有方向,光知道不停地走、不停地受伤、不停地流血……
过客是一个永远在路上漂泊的独行者,他向着坟堆和未知走去,他是一个“向死而生”的人,他也没有同伴。除了孤独,长伴他左右的只有“伤”,这“伤”不单指脚伤,也指心伤、命运之伤。过客并非英雄,亦非革命者,他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不甘放弃的独行客。
鲁迅关注的是更为普遍的人的命运,因此“伤”成为一个富有预言气息的文学意象。
在未知的命运旅程中,谁不是过客?谁没有负伤前行过?受了伤的血肉之躯又该如何安顿未来?
当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听说了客人的故事后,对他的遭遇产生恻隐之心,她递给他一小块布,对他说:
裹上你的伤去。
这句台词听起来平淡,实际上极不平淡。要知道,在已然放弃的老翁和不肯放弃的过客之间,只有尚未长大的小女孩,她处于过去与未来的裂隙之间,她或是负载着梦前行,或是放弃。
小女孩的这句台词隐含着深沉的哀伤与强大的祝福,它也真实道说了生活的本来样貌。但它打动我们的却并非因为真实,而是因为它蕴藏着荡魂摄魄的威力。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每一个字又都轻得无法握住。
这句话像一束流动的光线,不停地跳跃着,照向将暗的黄昏。它挑动着我们的极端体验,是陈述句,也是疑问句,它由小女孩的口中说出,几乎没有任何发问的理由和环境,却在我们智识中发出“轰响”:生与死、冰与雪、高山与大海、道路与荆棘……而在问号消逝的瞬间,我们才发现,女孩口中的这句预言“裹上你的伤去”,才是真正超乎寻常的自然存在。
此乃福斯特所提及的“洪流”。
我们可以在一些痴迷无限的小说家那里感受到这份类似于“洪流”涌起的体验: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卡夫卡、艾米莉·勃朗特、贝克特、加缪……他们对读者未必热情,却对事物的精魂极为着迷,他们只沉湎于那些即将毁灭和即将诞生的……融进作品的虔诚读者绝对感受得到这股“洪流”的撞击。在此种撞击中,光明与黑暗无处不在。诸如强烈的孤独、尖利的痛苦、无边的眷恋、深浓的感激、神圣的信仰等与敏感心灵共在的生命体悟,顷刻间如决堤之水,冲破心灵之坝,这正是我心中预言小说的至美。
预言小说家的这一能力让阅读成为一场净化心灵的精神风暴。他们不是非要说出什么识破天机之事,但他们勇往直前的不确定中有一种驱动力,有一种不同凡响的境界。
走下去。
走下去,终会遇见精神栖息之地。
只能写到这里了。黄昏,过客,老翁,小女孩,伤……这是鲁迅先生无法替天下过客作出终极安排的犹疑不定,他的笔只能停在“这里”了。然而,先生诗剧里的那句台词——“裹上你的伤去”,就像一支酝酿多时的雷暴般轰鸣的艺术歌曲,在我们心中庄严地响起,有些东西,有些决定我们将会是谁的重要的东西,就在这样“洪流”来袭的时刻,将我们的情感裹挟而去。
——写于2021年10月, 发表于《中国作家网》“芦苇的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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