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短篇小说 | 挣扎

挣扎

(加拿大)芦苇

(发表于《侨乡文学》杂志2017年冬季号)


1

琳达·梅一早就得到一个坏消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儿子被关进监狱。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黑压压的乌云正离窗户越来越近。

琳达是个中年华裔女人,在多伦多的一家化妆品公司担任会计。她的人生,就像一场来不及思考前因后果的急行军。

早早起床,准备早餐,以前儿子还在上学时,她每天都要先开车送他上学,而后在车上给自己抹上口红,再赶去上班。她从不研究如何穿得漂亮,伟人爱因斯坦的不变穿衣风格,便是榜样。同样颜色的黑灰色套装,买上五套,款式也只是大同小异,每天穿一款,一个星期就对付过去了。

脚上的皮鞋,一成不变的黑。倒不是她觉得黑色有多好看,她着实没有时间和精力,女人讲求色彩搭配之后所带来的衣橱里的忙碌,是无休止的混乱和虚荣,她无力承担。

她有一个名义上的家,丈夫斯坦尼和她分居两地,一年回家一次。一开始,斯坦尼想离婚,她不肯。后来,斯坦尼也就懒得主动追求变化了。她和丈夫很少交流,也不奢望他能帮上什么,他的存在对于她,也仅是一个符号,她依然头顶着克尔夫人的头衔,忙着克尔夫人该忙的事。

她很少抱怨生活,从来不哭,相反,她总是微笑着,哪怕拒人千里之外,她也总是微笑着。这是她唯一觉得自己必须无条件做到的事,她不会像母亲那样,一辈子都不懂得笑。

 

2

琳达生长在一个家境贫寒的离异家庭中。父母在她出生的那一年,从香港移民到加拿大。她曾经当过小公主,在地下室,喜欢音乐的父亲把她打扮成家庭乐队的公主主唱,还从跳蚤市场买来很多小玩意,为她变魔术。父女俩的笑声总能掀翻屋顶。父亲还答应她,带她去香港,吃双皮奶,爬狮子山。但在五岁那年,父母离婚,父亲离开了家。

“琳达,最亲爱的小公主。记住:爸爸永远爱你。我会很快回来看你和妈妈。父亲的眼睛灰蒙蒙的。父亲搬到蒙特利尔的那一天,琳达站在洼不平的车道上,哭了。

爸爸,你别走。

绝尘而去的黑色小轿走带走了琳达的童年欢乐。母亲把琳达抱进屋, 愤愤地抹泪。

父亲骗了她。后来,她再也没当过公主。她和父亲每年也只是圣诞节假期时见一面。

母亲下班回家时,常抱怨前夫没有尽到赡养妻女之责。

“以后,你可别像我,你的父亲是个酒鬼,找个可靠的男人吧!母亲经常一边从烤箱里拿出蛋糕,一边抱怨,香喷喷的胡萝卜核桃香味也随即在空气中散去。

琳达乖巧地说,妈妈,我以后不结婚,陪你好了

琳达对于结不结婚的问题,既不理解也不在乎,她只是从电视上学来这句话,而后发现这句话具有某种魔力,能及时结束母亲的抱怨。

琳达把对父爱的渴望深埋在黑夜里,每颗牙齿掉了的时候,她就虔诚地把小牙装入精致的纸袋,压在枕头下,晚上,她蹑手蹑脚地爬上床,盼着牙仙子能在夜里下凡来,助她心愿成真。如果牙仙子能把父亲带回家,她愿意做她的仆人,她多希望能重新爬上父亲的肩头,听他唱歌……

又过了几年,父母亲各自有了新的情人,她就知道,不但牙仙子不存在,连梦中叨念的父亲对她的思念,也是需要闭上眼睛、竭力回忆才勉强有些影子的。一睁开眼,只剩了白墙与她相对。

父亲似乎不怎么想念她,这成为她一生的梦。

十五岁那年的五月,父亲生日的前一天,琳达在提前知道父亲在蒙特利尔后,就借长周末之机搭车去了蒙特利尔,想给父亲一个惊喜。到了车站,她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的语气并不兴奋。刚一进父亲公寓的门,一堆空啤酒瓶就差点绊倒了她。她还遇见了父亲的女友珍。珍既不热情,也不冷淡。琳达拘谨地笑着,打量着客厅:地毯是灰旧的,橙黄色的窗帘已经褪色,积了灰的沙发上堆满了没来得及扔进洗衣机的牛仔裤和夹克。琳达小心翼翼地挪了挪沙发上的杂物,坐了下来。琳达的肩膀僵硬地向前倾着,盼着珍能在沉闷的气氛中离开,但珍一直没有离开

默默地吃完一顿晚饭,父亲扔给她一个电视遥控器后,就与新情人进屋亲热去了。第二天一早,琳达告辞了,在公寓楼下,父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不愿再正视她,他躲避着他的公主。他的眼神陌生又疲惫。琳达几乎咬破嘴唇,才没有哭出声来。她藏得很深的爱被蒙特利尔的五月寒意击碎了,到处都是很痛的风,吹过来。

五岁时与父亲的那次分别,琳达永远不会忘记——没有想到的是,她和父亲的亲密,就那么结束了。她的童年,就那么结束了。很多年后,她才知道,离婚后,父亲的日子不好过,工作时有时无,女友不停地换,苦闷中只有酗酒还有点意思,身体欠佳的他对生活毫无招架之力,那时的他,只希望女儿离自己越远越好。

从蒙特利尔回来后,琳达变得更加沉默。母亲忙着在不同的餐馆打工,男友,应付各类帐单。母亲依然抱怨这抱怨那,但十年的光阴也给了她足够时间来忘记一无是处的前夫了。这对于琳达来说,倒是个解脱。只要母亲不翻出陈年旧账指责父亲,琳达就觉得生活还是可以忍受下去的,虽然,父爱已经只是个梦了。

琳达很懂事。为了给母亲分忧,她从来不在母亲面前提起度假的事。每当同学朋友们到纽约、佛罗里达、欧洲去度假、庆祝圣诞及新年时,她从不敢想象,哪天,能够去纽约的第五大道买一瓶娇贵的香水,哪天,能够去迪斯尼乐园与梦中的白雪公主照个相,据大家介绍,那个“白雪公主”说话时,与电影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俗语说,女大十八变,琳达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丑小鸭变成美天鹅是发生在邻家女孩身上的故事,到了琳达这里,事情则刚好反过来。小时候的她,皮肤白皙粉嫩,腰若葫芦,可爱俊俏。长大后,或许是缺失的爱,全都长到身体里,葫芦变成了圆桶。当人们对她侧目时,她总是不自觉地缩起脖子,希望不被任何人注意到。

既然一切幸运都离她如此之远,胖就胖吧,琳达后来决定放弃辛苦的锻炼和节食,那就换一种方式活着呗,不就是活着而已嘛。

琳达就那么长大了。

 

3

从职业学校毕业后,琳达足足花了一年半时间,才找到一份工作。有时,她还要用微薄的工资资助父母,她毕竟是独女啊。

在恋爱上,几年过去,琳达也没有遇到一个追求者,她开始慌。有一个暴雪天,她从停车场倒车时,刮伤了旁边的车,只好留下一纸条。就这样,她认识了车主斯坦尼。斯坦尼是个白人,中等个子,目光迷离,胡子拉碴,像个乐队主唱——这倒是很像琳达心里的父亲形象呢。父亲喜欢旁若无人地在家门口的草地上哼歌,邻居们都说,他像社区乐队的成员。琳达初见斯坦尼,就恍惚地想起小时候陪她嬉戏的父亲,心里一热,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缠住了斯坦尼。

六个月的恋爱其实只是琳达一个人的恋爱,斯坦尼对她并不上心,她邀请了十次八次,他才答应一次,约会时,也不像别的恋人那么亲热。后来,她总算说服斯坦尼搬来一起住——斯坦尼刚好也省了一笔房租。当时的斯坦尼并没有其他更合适的选择,琳达的毅力终于见效——她如愿地当上了斯坦尼·克尔太太。

斯坦尼不爱她,她是知道的,但她爱他,这就够了

婚后,她尽心地讨好丈夫,承担了几乎所有家务,无论斯坦尼多晚回来,她都等他到家才端出晚餐。她往浴室里喷香水,往自己身上喷香水,往床上喷香水。为了减肥,每顿晚餐前,她都用美容皮带紧裹腰腹部位。

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收获。斯坦尼对她始终缺乏兴趣。她也不觉得多悲苦——她原本不觉得她有福分捡到美满,所以也不觉得生活有多悲苦。但她也渐渐对夫妻间的那些事,失却了热情,生活如死水般寂静。

她常常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猛一抬头,望见窗外的树叶在艳阳的光线里摇曳。她安慰自己:“虽然我的爱情隐匿在看不见的阴影里,但我至少还拥有阳光,拥有空气,我还活着。”

结婚后不到半年,一年中月亮最圆的一个夜晚。斯坦尼一回家,就扔了一份分居协议在桌上:

“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

“你们中国不是有句俗话,‘强扭的瓜不甜,我一次一次地关上门,你一次一次地推开门……很抱歉,我真的没法再继续了……

“不,我不会签字的。我爱你。”

我不爱你!”

“斯坦尼,我不会签字的。”

“可是——我爱上别人了……

“我不会签字的亲爱的。”

后来的一个月,斯坦尼隔三岔五地在家里找茬,酗酒,闹事,能打碎的东西都打碎了。他希望妻子报警……

琳达不但没有报警,还把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遮人耳目。

斯坦尼口中的女友也始终没有出现。作为一个尽职的妻子,琳达的倔强和维持现状的毅力打败了斯坦尼。他也渐渐地对离婚失去耐心。第二年,不顾琳达反对,他去了偏远的萨斯喀彻温省,谋了份农场打杂的差事,每年回家一两次。

世界上有一种人,懒惰的不是身体,而是大脑。一点挫折就可以打败他们,让他们失去思考能力。斯坦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太太没有热情,对工作,进而对自己的人生,都缺乏主动改变的意愿,久而久之,他把懒得改变一切的习惯当作“理所当然”。他既给不出幸福,也得不到幸福。他不肯面对琳达的痛苦,慢慢地,也就忘了。在萨省,他的生活呈现另一种样貌:酒精可以使男人更从容地沉醉不醒,在远离牵挂的地方,日子很快,也不太难。

琳达的爱情和婚姻,也就只有这么点可说的。

 

4

斯坦尼去萨省的第三年,琳达不顾他的反对,从中国云南的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弃婴男孩,并给他取名为:格里高利。琳达一直没有生育,对这个男孩视如己出。

格里高利是琳达的偶像,是《罗马假日》里的英俊记者,是奥黛丽. 赫本曾经喜欢过的著名男影星,是世界上很多女孩的偶像。可琳达的格里高利却没有如此幸运,他出生时患有先天心脏病,被父母遗弃。到福利院后,动过一次心脏手术。

格里高利三岁那年,琳达送他到医院,又经历了一次心脏手术。手术那天是个周一,琳达没有请人来陪伴,而是一个人带着儿子去了医院。医生和麻醉师都很有经验,幽默风趣地逗着小男孩,仿佛这不是手术,只是一个游戏般快乐的捉迷藏。护士把儿子推进手术室的那一瞬间,那扇门在琳达的泪眼模糊中,就是一场生离死别。

不知道等了几个世纪,她重新见到了格里高利。小男孩微弱又坚强地张开嘴:

“妈——妈,妈——妈——”

琳达的眼泪滴下来,她的心,从地狱又回到了人间。手术很成功,琳达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斯坦尼没有施予援手,他只需要酒。在萨省,与一群有酒就活得下去的朋友们一起,他有自己的简单人生。琳达和格里高利只是他记忆里的熟人的名字,他不怎么担心他们。

为了更好地照顾格里高利,琳达在不同的地方兼职,赚钱,补贴家用。同事们下班后去百货商店逛街时,偶尔会碰到在服装柜台兼职的她。她热情地与同事们打招呼,熟练地介绍自己的业余工作。当同事离开后,她就给自己打气:“琳达,琳达,这个傍晚才刚刚开始。加油!回家还要给儿子做饭呢。”

当她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七点了, 筋疲力尽。

儿子还在长身体阶段,必须吃得健康些。琳达每天回家后,都坚持一顿新鲜的晚餐。把肉和鱼在前一天就解冻并清洁好,放入冰箱。次日一到家,就以最短的时间做出几盘色香味俱全的营养菜肴饭后,她给自己倒杯热茶,儿子餐具放进洗碗机。在样的时刻,她的疲劳减少了许多。

母亲的辛劳不只是字典里的形容词,也是实实在在的收获。如果没有格里高利,她的日子再清闲,又何趣之有?她的疲劳也意味着生机,洗碗池里的水流洗去了油垢,也洗去了一点她心里的孤寂,与油垢堆积的速度相比,她心里的孤寂更多一些。

上高中后,儿子常在下午放学后到同学家做功课,或者带同学来家里。学校老师经常布置需要集体完成的作业,孩子们之间经常串门。

有一次,邻居的一位老太太在路上截住琳达,提醒她要早点下班,多关心一下儿子的朋友们。老太太说:“你不是没听过吧,前些天,隔壁街的约翰逊家出事了,在朋友生日舞会上吸毒,最后送医院抢救……

琳达悄悄地留心起儿子。有时突然提前下班回家,看看儿子在忙什么。突击了几次,并没有发现儿子和朋友们有什么异常。只有一次,她回家时发现儿子在沙发上睡着了——满嘴的酒气。她想起自己丈夫,气不打一处来。儿子道了歉,说只想在法定年龄到来之前,在家里学会喝酒,没想到不胜酒力。她警告儿子,上大学以前绝对不许碰酒。从那以后,果然没有再遇到什么让琳达不放心的了。她还是继续下了班去打工,站柜台。多赚点钱,儿子大学后,就带他去美国,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圈。

格里高利对于去美国旅游,并没有太大兴趣。在多伦多,没去过渥太华的人都多得很,美国也就那么回事。他上初中时曾经对琳达说,他不想去旅游,他只想要一个父亲。

记忆里,从来就只有母亲一个人陪着。父亲回家的次数太少了,每次回家,也不和格里高利亲近。虽然母亲是个和善、细心而隐忍的女人,但她太沉默寡言了,这个家太冷清了……有一次,一年只回家一次的父亲,和母亲吵起架。入睡前,格里高利听到父母在争执,很显然,母亲压低嗓门,是担心吵到他。母亲低声下气地请求父亲搬回多伦多,陪伴儿子。父亲则冷嘲热讽,甚至让琳达去找情人。

半夜,格里高利口渴,下楼喝水。在楼梯上,他听到了隐的啜泣声。他小心翼翼地下楼,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压抑而沉闷的哭声是从地下室传出来的。可怜的母亲!竟连哭泣也要挑选一个安全、不影响别人的地方,而且是在半夜!他握紧拳头,决计再也不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那个夜晚改变了他,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

格里高利心里还有一个秘密。他曾经在流星划过夜空时,朝着大海的方向,许下心愿:流星啊,求你带给我他们的消息吧。他们还好吗?他们当年遗弃我,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吧?希望那迫使他们丢弃我的苦难缘由已经消失。请转告他们啊,我依然热爱他们,希望命运善待他们。愿这一生终能有机会与他们重逢,哪怕只是见一面。”长大后,他想见一见亲父母的愿望更加强烈。他知道这并不容易,母亲当年已经问询过福利院,并没有任何线索。但如果长大后的自己长得很像父母,甚至他还有别的样貌相似的兄弟姐妹,或许能有奇迹?少年时,母亲曾陪他去过云南一次,一无所获,只是当作旅游了一次。后来,他看母亲一个人独撑这个家,越来越忙,也不敢再提起此事了。他心里想,总还有机会的。

他的这个家过于安静,有着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温暖。母亲从不对他有太多要求,总是把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总是和气地微笑着。为了他,母亲宁可维持着和父亲的毫无快乐的婚姻。如果她放弃这场婚姻,真就那么可怕吗?有一次,格里高利见母亲无聊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故意聊起一位好友的家事。这位好友的父母离婚后,继父和继母都对他很好,反而得到两份爱,而原先,他们家的战火不断,“烧”得整个屋子充满火药味。母亲听完,只是淡淡地微笑着,说,我老了。她的淡然没有一点的不知所措。

 

5

大学里,有一次,格里高利和朋友去酒吧喝酒时,认识了辛西娅。辛西娅浓眉大眼,抽烟时,就将纤细的手指紧贴着玫瑰红的小嘴,笑意微露的脸上透着不羁的神情,犀利的眼神全然不将世界放在眼里。格里高利却从她嘲讽的笑容中,看到了不同于青春叛逆的欲言又止。经过几次故意搭讪、巧遇,辛西娅成了格里高利的女友。辛西娅也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中,从小跟随医生母亲生活。

她最喜欢折腾指甲,除了花草虫鸟,她把妖魔鬼怪也都画到手指甲和脚趾甲上。格里高利和辛西娅相识后,生活被入侵了,马路的颜色在他眼里都变得不同了——谁说马路是灰色的呢。这个女孩如此的美,一颦一笑足以摄去他的灵魂。两只同病相怜的鸟儿从彼此的吸引中听见青春的呼唤。琳达不喜欢辛西娅,但她不说。只要儿子喜欢就好。琳达每次见到辛西娅,都盯住她的烟熏眼和怪异图案装饰着的脚趾甲,琳达心里感到极不舒服,但也无可奈何。格里高利看出母亲的态度,装作毫不知情。

有一次,辛西娅趁她母亲周末去看望亲戚之际带格里高利回家,她递给格里高利一根烟,神秘地眨眨眼,格里高利抽了后,脑袋沉沉的,胃里翻江倒海,几乎晕厥过去。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自己牵着辛西娅的手,到了阿玛尼梯田,他一级一级地跨上去,他看见,在最高处,一位穿着大红裙装的女人站在那里,她的头上戴着华丽头饰,手上拿着一条红绸巾,朝他使劲地挥舞。格里高利一路摔,一路跑,声嘶力竭地喊道:妈妈!妈妈!妈妈!”

那次,他仿佛跌倒在云南的雾里!他仿佛见到了亲生母亲……母亲的手比棉花还软,抚摸着他和辛西娅,三个人抱成一团,又哭又笑

雾散了,格里高利努力地回想着意识中刚刚见到的云南母亲,却怎么也记不清她那温暖明媚的笑容到哪里去了。他转身看看昏昏沉沉的女友,抱起了她,死命地吻她。两个又哭又笑的成年人还没有真的长大,却梦想着像真正的大人那样,把彼此交付出去。辛西娅挣扎着下楼,她想去厨房拿块饼干,给男友填填肚子,却一个踉跄,从楼上摔下去。一瘸一拐了大半个月后,才勉强恢复。格里高利很后悔,便耐心劝说女友,以后沾毒品了。辛西娅也答应了。

不料,在两个月后,格里高利为了掩护辛西娅,在一次不明就里的聚会活动中被警察抓了。

 

6

琳达好不容易熬到儿子从大学毕业,觉得身上的担子轻了。还没来得松口气,格里高利却因为吸毒偷窃而进了监狱。他好不容易长大了,却被困进了监狱。

琳达从琐碎的记忆中回过神,只见乌云依然在天空徘徊,阴沉沉的,看样子,暴雨正与天空拉扯着,随时都要降下来。

“既然到了这一步了,也没什么可想的了,先想办法见见他吧。”她心里想。

她去狱中探望时,一开始,格里高利还淡淡地应付几句家常话。当她愤怒地将矛头指向辛西娅、指责她毁了他时,格里高利立即变得歇斯底里。只是抽一口烟的功夫,他的年轻的脸庞就因怨怒而扭曲,琳达几乎认不出他了,这是儿子的脸庞吗?她怎么只看见眼前站着一只暴怒的狮子!眼神冷酷的他恨不能置人于死地!格里高利猛地从喉咙里发出哭声,声泪俱下地述说他在成长岁月里的痛苦,父爱缺失的孤独,母爱过于周全的压力,这些还不够惨吗?!没有去旅游压根就算不了什么!他低吼着,责怪母亲不该领养他。

“我本来就只是这世界上的孤儿,让我自生自灭好了!是你,是愚蠢的你,让我不能做我自己,因为我必须成为你的儿子,必须让你骄傲,而我不能够做到。我不愿意!我不能够!”

他甚至讥讽母亲,连老公都盯不住,却不喜欢自己的迷人女友。琳达为儿子所做的一切,此时此刻,全成了多余的错,成了他今天变成这样的理由。

儿子愤然地说,他一直都不开心。围着他转的她,是自作自受。

琳达回到空落落的家,什么都想不明白。儿子的话比刀子还锋利,刺进她的每一根血管,喷出来的,只有绝望。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坚持下去吗?二十年了,自从她把儿子领进屋、给他第一杯热牛奶开始,她就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她就像一个战士,不生病,不喊累,只知道不停地忙碌。她不求回报,那些忙碌都是克尔太太应该做的,如果她不管不顾自己的孩子,谁来管呢?他需要一个家,她就给他一个家,尽管这个三角形的家,少了一个角——不可缺的一个角。

从监狱回来起,琳达就不相信自己还能轮着什么好事了。这么忙碌有什么益处呢?她为儿子做到了她所能做到的最好,不但没有得到感激,而且还成了“罪责”。至于老公,早已成了摆设。

到头来,自己这一生,竟是白白付出,分毫不得。

回到家,她直奔卧室,整个人像散架了一样,漫无目的地趴在床上,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墙上的时钟趁机漫游了好几个小时。安省的教师昨天又罢工了,单位里的几个同事都把低年级的孩子带到公司去,大家对罢工既生气又无奈。万念俱灰的琳达却在这已然奔溃的世界里,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案:罢工。

是的,她是该罢工了。

她不过是一个有着婚姻外壳的单身女人,多年来,她害怕自己的尴尬降低儿子的幸福感,一直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表面的宁静,不敢给自己放假。而今,却只留住空虚,与自己相守。对未来的期待,不过是镜中的花,她很清楚,她伸出手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抓不到。

“谁都不需要谁的。”她喃喃自语道。

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直到次日清晨。天亮后,她既不去上班,也不给公司里打电话请假。她已经不在乎丢饭碗这种“小事”了。同事好友米歇尔感觉到异样,追到她的家里。米歇尔替她向老板请了一周的病假。

琳达在床上趴了三天三夜,眼睛却不曾合过,她既不困,也不饿。她的耳朵里一直都听到一个声音,巨大陨石击中地球的声音。

如果不是她的老母亲打来电话,她还会继续地躺在床上,听陨石击中地球的声音。老母亲每年都要出门度假一次,每次,她都要将卷毛狗托付给女儿照顾。这次,琳达以身体有恙为由回绝了母亲的请求,她砰的一声挂掉了电话,这使她感到些许轻松。

琳达考虑着,要到哪里去,去一个她做不成她自己的地方。但她的想象力早已枯竭,她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这样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她到底是老了还是没老?为什么院子里的树明明长大了不少,她却只能通过拿尺子量才能看得出来呢?

到了第四天,琳达开始离开卧室,到厨房找食物。她烤了几片过期的面包,就算吃过了。

等她不再躺在床上了,她开始像一个机器人那样履行职责。她照样去看儿子,给他送些东西,定期写信。儿子的态度没有明显好转,虽不似第一次那般狂怒,但语气冰冷,眼里没有一丝阳光,他的紧闭的嘴唇似乎不屑再吐出轻蔑的字眼。监狱那种地方也不是可以争辩爱与不爱的地方,算了,她决计不再期待了。

或许,他的出身不是她能够想象和控制的;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意,她无能为力,她的温情和爱,都从这个年轻小伙子身上跑掉了。她的痛苦太多,也许,她的爱也没意思,不必追究去向……

后来,琳达干脆对儿子说:最近准备换个工作,时间表满满的,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忙完了这阵子,再来看你吧。儿子木无表情,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匆忙离开了。

琳达对米歇尔说:人生就是挣扎,我挣扎了几十年,以后还要继续挣扎下去,等到生命的幕布落下了,挣扎也就结束了。”米歇尔递给她一杯咖啡,劝她哭出来,她依然只是摇头微笑着,她明白,眼泪只是自己收着,还是省下来的好。

 

7

她不再做兼职工作了,每天下了班就直接回家,不开火,裹上一个三明治,就是一顿。好长时间,她都不敢走进儿子的卧室,怕自己哭。终于有一天,她的脚不听使唤地踏进了儿子的房间,她甚至不知道,这些年是如何陪他长大的。她翻开儿子的床头柜抽屉,里面零乱地放着一些儿子喜欢的小物件,比如他最喜欢的歌星签名海报和球星纪念邮票等。正当琳达关上抽屉时,她顺手取出抽屉侧面的一个白色信封,打开时,她惊呆了:信封里装着的,是每一年儿子生日时,她送的生日贺卡。其中最早的一张贺卡,是儿子两岁时她送给他的。原本,她让儿子将这些旧卡片存入一个收藏记忆的“百宝箱”里的,不知道他何时又放进了床头柜。

琳达翻着这些贺卡,感觉这些日子远离她的一切又回来了。二十年的记忆很像一场电影,放映在房间里的香草兰色墙面上——这墙,也是儿子一个人刷的。

“我并非一无所有……”她絮絮叨叨地对自己说,她开始同屋里的每一件物品说话。

过去的日日夜夜,在每一声晚安,我爱你的安宁中,母亲的心早已得到回报。

她又想起这些年来,儿子一直都希望她获得作为女人快乐,而不必刻意经营一个那么整洁静的家。

她早已习惯将逃避当作坚强。她不知道,是谁毁了她作为女人的幸福,是父母,还是斯坦尼,抑或只是命运本身?作为女人,她的上半辈子过得太寂寥了,她相信自己命该如此,她相信自己外貌太平庸,性格太冷淡,得不到真正的宠爱。她的自卑,对于儿子而言,也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青春躯体中。她想起儿子在监狱里对女友维护的表情,忍不住苦笑起来,即使女友害他到这个地步了,他依然袒护着她。

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是要从自己踩出去的每一步中去感受世界和女人的,母亲不是拉着风筝的线,母亲只是跟风筝旁边奔跑的孩子,或追上,或追不上。

那晚,浴后的琳达站在热气呼出来的镜子跟前,仔细地打量起自己。这不是一个中年女人的身体,这分明只是一个肥胖的躯壳。懒洋洋的松弛皮肤之下是斗志全无的颓败。

曾经历过韶华灿烂,就这样,她将继续一个人,一个人面对每一次浴后的热气腾腾,直到永远。

她的嘴唇变得越来越干燥,浴室的湿气并没有停留在她的身上。她披上浴袍,坐在床边。她身上,爬满了看不见的小飞虫,吞噬着她。一团慢火,一团不知源于何处的慢火,缓缓地点亮了黑暗的神秘之处,驱逐着飞虫。

一个女人的身体,总是先于心而老去的,她若这么坐在床上,听任所有的重量压迫自己,最终定然会站不起来。

她害怕了。

她的体内是尚未开放过的蓓蕾,还来不及长成鲜花的模样,就残忍地风干为没有露水的干花。

未凋零的生命,提前凋零了的女人。

她突然地想起丈夫,如果那一年的她同意离婚,或许他的酗酒不会愈演愈烈,或许,她也会有别的际遇。

她维持家庭的决心那么不可动摇,而今却是三个人,三个地方。

就这样了吗?琳达自言自语道。自从儿子进监狱,她开始习惯了每天对自己说话,并且说出声。

“我的躯壳还可不可以被重新填满?她问自己。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她的目光,扫视着屋内。

铮亮的家具,铮亮的地板。

时光,遗落在这些干净得没有一点灰尘的空间里。

她看见,体内尚未灭绝的小飞虫,正在与她从前几乎没有波澜掀起的身体搏斗,不曾燃过的青春之火逼近她,她想逃,却犹豫着。她知道,这一次如果逃离这团火苗,她就真的如同死去。

她想离火苗近一点,却在火光中望见自己的狰狞面目,她曾有过端秀的脸庞,公主般的神情,却消逝在紧紧攫取却不曾体验过生命烈焰的困顿中,从那一年父亲的离去,到斯坦尼的出走和儿子的离叛,她都不曾留住最想留住的一切。而今,连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也在脱离自己。放弃的绝望始终压迫着她,她咀嚼自己的冷寂,咀嚼命运的冷寂,她不许自己不笑,于是,对自己的反叛,就只发生在浴后的短短瞬间。

她的狰狞并非面容,而是在无数寂寞日子里面对镜子时的顾影自怜,那无法睁大的眼眸渐渐变得呆滞,上扬的嘴角难以感受欢乐的滋味。

承认失败比强迫自己幸福更为轻松。琳达无奈地想。

第二天,她上网查了很多广告,与一位美容整形顾问预约了第一次咨询服务。她准备去做一个抽脂手术,看能否借手术刀的神奇,还自己一个年轻女人的曼妙

她打电话让斯坦尼回家,告诉他,她同意离婚了。斯坦尼在电话里愣了一下,说他会尽快回家办手续。

做完这两件事,她的心里轻松了好多。欠斯坦尼的,还了;欠自己的,也有所补偿。

 

8

琳达告诉儿子,她决定不找新工作了,还将定期去看他。

每次去看望儿子,她都开始讲起自己的新发现,哪个角落新开了一家饼屋,哪个角落新开了一家便利店。她还把自己参加瑜伽班的笑话告诉格里高利,那个粗俗的费瑟奶奶,把瑜伽时需要的护手垫当做胸……

格里高利依然不怎么说话,但母亲的絮叨却让他得到一丝从未有过的安慰。当母亲告诉他,已经同父亲一起见过律师时,他还为母亲感到高兴。他希望母亲的世界里,还能多填点东西。

琳达找到辛西娅的地址,给她寄去了一套精巧的美甲工具作为圣诞礼物。她甚至说服老父亲,一起去了一趟香港。

在香港,她的父亲在地铁出口和街头艺人一起唱粤语歌,他还带琳达去油麻地排了老长的队,尝地道的双皮奶。双皮奶的味道远比不上父亲以前夸耀的那般鲜美,说实话,琳达连第二勺都不想尝。过于腥浓的鲜奶味呛得她味觉失灵。然而,这是她和父亲从前的秘密,在地下室,父亲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如何排队,如何眼巴巴地盯着店里伙计端上双皮奶,如何在几秒之内吃个精光。她把自己的那碗全部吃完,与父亲相视一笑。

他们也爬上了狮子山,父亲告诉她,这就是香港,香港人崇尚永不言败。她和父亲联名给母亲寄了一张明信片,她固执地画了三个人的影子。

父亲已经颇显老态,步履蹒跚,但他依旧眯着眼,哼着歌,在香港的一个雨天里,还给琳达一个童年的艳阳天。

或许,公主梦早已不再重要,与命运和解也是对人生最柔软的一种抗争,与所有被伤害的,被辜负的,被遗忘的。

 

9

为了更好地了解整形美容手术,琳达加入了一个女性俱乐部。这个俱乐部里的女人,终只有一个目标:减肥。五花八门的话题,层出不穷的自娱自乐。她在俱乐部里依然沉默,只是强迫自己保持好奇心,与人群周旋。克丽儿是个年仅二十五的年轻女孩,两年前通过抽脂手术,从一个超级胖妞变成一个身材苗条的美女。她在博客中分享了手术的全过程以及如何保持术后康健的秘诀,这个俱乐部就由她发起。琳达参加了几次活动,对这些女人的豪放实在难以适应。虽说这是个减肥健身为主旨的集体,但大家聊得更多的,依然是各类八卦。

克丽儿对琳达的遭遇不以为然,她说:“不是我打击你,这里的哪个女人比你容易,谁的人生不在挣扎呢。谁没有一段尴尬之极的往事啊!丽萨一年之内被五个男友甩,现在在与第六个约会;菲谢里,你看她笑得多么开心啊,她动过三次骨科手术,离过三次婚,现在一个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老公还总是拖欠赡养费;还有这个美美,她可是你们华裔血统的,她爱上一个叫默罕默德的男人,那男的骗了她。等孩子生两个了,才知道默罕默德在中东老家那边是有大老婆的。她威胁离婚,那默罕默德就哭啊忏悔啊,拿把刀割他自己,家里大的小的闹成一团。她也不敢报警,怕危害到小孩。她一哭起来,就说自己不小心成了‘小老婆’了。你看这都什么事啊?可谁不是依然在傻笑着呢。天底下的女人,谁对自己的身材满意过?谁又对自己的人生满意过?不开心一天,一天就没了。这些话从克丽儿那性感又迷人的樱桃小嘴里蹦跶出来,怪滑稽的。

“可是每一天起床的时候,我们都要告诉自己:今天的我们是一生中最好的自己,一生中最好的一刻就在今朝,”克丽儿又老成地补充道。当然,这是真诚的劝告,对于计较身材的女人,对于害怕青春不再的女人,每天起床时不妨听一听窗外的鸟叫声,同时应当告诫自己,又一天过去了,此去的每一天,只会离衰老更近

琳达也着实难以判断,谁比谁更不幸,但她倒是看出一点:很多与她一样、以为命运没有眷顾自己的女人,比她更懂得,她们在莫名其妙的笑话中乐得前俯后仰松垮的赘肉弹奏出俏皮的音符。

琳达的年龄和身体状况都令医生对她的手术评估十分谨慎。医生要求完成各体检。她的时间表越来越忙。

她差点忘了格里高利还在监狱里。

 

10

个月后的一天,琳达的同事们突然听到一阵哭声,整层楼的人都听到了。

“怎么了?”米歇尔担心地问。

琳达的手里举着一封信,是她儿子寄来的。

她站起来,一边抹泪一边说:儿子说,我是好妈妈­——

她大声地读着信:

“亲爱的妈妈,我想念您。您是最好的妈妈。请原谅我的错——我犯了愚蠢的错,却迁怒于您,我至亲的人。我很后悔。我将尽我所能,让您不再为我难过。妈妈,您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到那个小屋,从此,我有了家,有了爱我的母亲。我将不会再离开,不会再离开您。

琳达把这封信读给所有的人听。

命运的馈赠来得有点晚,但,终于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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